黨若洪每天都要穿過許多大街小巷,停等多少紅綠燈,穿梭於陌生的人群與喧囂的車陣中,繞過大半個都市才進入住家樓下僅僅幾階樓梯之隔的工作室。他「假裝去上班」,拒絕從家門直接跨入畫室,要以都市人的身姿開始每一天,就像一個真正的都市人那樣生活。
以穿越都市的方式進入畫室似乎是黨若洪的創作儀式。做為一個都市人,黨若洪以好奇的目光逡巡每一個角落,自在融入其中。他在都市裡似乎優游自得,咖啡廳、劇院、電影院、超商、街頭⋯⋯,他親臨每一個現場,仔細閱聽這部綿長無盡的當代都市劇。
失落劇情的街市劇
「都市人」應是黨若洪最核心的主題。2016年以來,他的畫裡全是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收藏家、侍者、醫生、領航員、神仙、法師、教授、算命師、畫家,也有投手、夜巡人、異鄉人、中年男子、老男、賭徒,以及行色匆忙的男男女女。他們往往頂著帽子、踩著馬靴、穿著條紋褲,以各自的裝扮懸浮在一片曖昧的煙塵中,身形被隨意裁剪。他們都是道地的都市人,即使是修行者、僧侶、教皇也不例外,包括畫家本人。
黨若洪2018年的巨構〈曉歸男子的致意─聖母倒地不起〉是一齣即興的都市街頭劇,景物都籠罩在一片旋轉不定的煙氣中,畫家快速揮動的筆刷掌控全局,自然已然退去,兩位主角──「曉歸男子」與「倒地聖母」──淹沒在荒煙中顯得無足輕重,像是擦身而過的陌生人,或是不請自來的某齣劇中的演員。2019年的新作〈攬鏡自照的下犬式(瑜伽)女神〉與〈拿破崙必須贏〉中,「女神」肢體任性屈張,而「拿破崙」則以街頭少年的形貌現身,嘻哈荒唐;人物與巨大的符號周旋不休,形成一團難解的圖碼,儼然是一齣失落劇情的街市劇,喧鬧蒼白。
黨若洪,《曉歸男子的致意─聖母倒地不起》,2018,油彩纖維板,224.5×124.8cm×3。
黨若洪,《攬鏡自照的下犬式(瑜伽)女神》,2019,油彩纖維板,150×220cm。
都市原來是一片荒原
現代都市是多樣化的碎片,斷片式的生活經驗和他畫板上的情狀一樣無序。都市荒原和我們關於生命的體驗或現實景象也許並不完全的隔膜,只是藝術家必須理出屬於他的語言來敘述這種零碎而複雜的經驗,賦予周圍的現實某種章法,以揭顯現代都市的本然和徒然。
當代都市每每以龐大的景觀堆聚出一個奇異而陌生世界。黨若洪縱浪在都市劇場的迷眩光影中,在不同的區位邂逅不同角色喚引不同欲想。他在咖啡廳、超商隨處歇腳,品味生活的滋味;在街頭駐足,觀察市井劇情的進行,窺見恍若自身的「中年男子」;也循著寂靜的詭祕引導闖入了小神仙的巷弄;有時則穿過市街進入劇院、電影院,勘查現代人的「真實」形狀。奇異的陌生世界於是蛻變為令他流連的「地方」,誘發幾許鄉愁。
黨若洪自來即著迷於劇場的宏大景觀。劇場以詩化的語言,結合舞台裝置、光影和音樂,形狀變得精練,而經過藝術語言的轉化、多重文本的消化與轉譯,劇場裡中的角色穿越了撲朔迷離的都市現實,而有更精準的身形。沉迷於劇中,黨若洪說:「當下有一種四通八達的感受,同時你在看表演,你瞬間分析、瞬間享樂、瞬間啟動無端連結⋯⋯,無數的心理活動旺盛地發生在一個幾十分鐘的時間⋯⋯。」
活在都市或活在劇中,有時也真是難以分辨。〈話劇裡,扶著帽的奔跑〉中的主角無疑是來自劇場人物;「滾輪waiter」、「印度青年」、「逆風少女」等許多他畫中人物仍未完全褪去其劇場身段;而隨時在畫中出沒的許多男女,可能也都是從劇場中逸逃出來的遊魂。
黨若洪,《紅色印度青年》,2018,油彩纖維板,178×120cm。
創作是個謎
創作對黨若洪而言永遠是個謎。信息四面八方襲來,都市氛圍變幻莫測,畫板一片渾沌,主題不斷脫離,意義不停流動;許多時候分不清畫中人到底是別人還是自己,周邊的喧嚷是自己的聲音還是別人的話語,他的創作永遠在猶豫中摸索前行。
創作固然有「主題」的問題,更多是「語言」的問題;藝術家以「藝術語言」回應外在世界的無意義,讓自己得以接近看得見或看不見的事物,才讓他的人物得以活出飽滿俱足的光燦。關於「藝術語言」,黨若洪自認為是「因某種瑕疵而走出另一種語彙」,一語道出他的創作奧祕。他作畫不打腹稿,作品產生之前什麼都不會有,頭腦保持空白,避免被某種特定思緒所羈絆,以保有最大的創作可能性。每天,他一進入畫室便開始在畫中丟入東西,但他與畫布之間的折衝每局限定十五分鐘,他期待「第一把就有局,開局就有戲。」否則,便離開畫板重回都市;這樣反反覆覆,始終結局難料。繪畫總有某些神祕的東西,每次下筆都是一次好奇;他的創作在不斷的好奇中進行,企圖以一種當下的語境進行表述,藉以喚引某種隱晦的奇想。
找尋自己的鄉愁
都市人到底是什麼形狀啊?都市現場渾濁濃稠,什麼都看不清,甚至無法參透自己。久居都市的人恐怕都已習慣於一種「相忘於都市」的瀟灑,黨若洪逛進咖啡廳、電影院,進入劇院,也走入街頭,遍巡每一個角落;他更穿越網路,迷眩在無邊的信息中;偶而失神也闖入「小神仙」的巷弄裡,他似乎總在腳下這片都市田野中尋找某種屬於自己的鄉愁。
面對一個全新的奇觀世界,慣性語言似乎已顯得貧乏無力;原來每一種鄉愁都有自己的語彙。一旦捨棄「習得語言」的「套裝程式」,黨若洪只得尋索一種適切的「語彙」,用以開啟新語境,賦予造形,也用以回應世界的新奇,揭顯他的鄉愁奧義。
黨若洪選用纖維板取代畫布;纖維板平滑硬實的物質質地,使得畫面可以更好保留清晰的刷痕與塗層的次序。經歷反覆塗抹、測探,也導致圖象重疊扭曲、空間失序失重,畫作往往處在一種不確定的狀態下,而這正是他「藝術語言」的獨特調性,讓他的藝術漂浮在以灰藍、灰綠、棗紅、象牙黑等為基調的都市色域或劇場氛圍中,味覺濃郁,卻有著一層淡淡的憂鬱。
左圖:黨若洪,《穿靴子的基督》,2016,油彩纖維板,180×122cm。
右圖:黨若洪,《TPE上空的賭局》,2014油彩纖維板,244×122cm。
都市人的形狀
黨若洪已然是一個都市局中人,他身入其中尋找某種與之對話的方式。他充滿好奇,永遠想知道下一個轉角會出現怎樣的景觀。他的世界似乎以一種謬誤的方式連結在一起,處處盡是奇想人物,他們的形體與畫家的筆觸相互糾纏,在懸疑不安的場景裡迴旋,渾身鄉愁。
黨若洪以手中的畫筆測度腳下的都市,每個畫中人物都是都市的碎形,隱喻著都市的整體。他的都市,真實與虛幻共生,空間錯亂、時序混淆;他的都市人身形變異、形象曖昧,每每凌空現身和藝術家共同串演一齣齣失去邊界的荒謬大戲,神祕、晦澀,也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詩意。鄉愁是一份濃濃的詩情,飄忽不定,可是都市人到底是什麼形狀啊?這似乎是黨若洪藝術尋索的永恆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