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增榮的繪畫反映他內心深處那一份沉鬱的性格與精神追求,畫面總是游移於具象與抽象、空間和色塊、油彩與水墨之間,他的這種擺盪並非折衷主義的手法,而更像是一種不願放棄各種美學可能的嘗試。台灣熱情洋溢的光與色彩,日式美學的冷靜與疏離,中式文人水墨的孤高和淡遠,都在吳增榮的水彩畫作裡得以覓得蹤跡。他就像一位瑀瑀獨行的現代文人,儘管長年生活在台北都會,心中卻住著一片廣闊的丘壑與天地供其翱翔。
今年80歲的吳增榮,曾是台灣建築界極受看好的建築師,中年放棄建築投身繪畫的他,無非是為一份完整實踐個人創作主體性的追求。曾向李德習畫的過程,雖說不具備美術學院的背景,卻也無法歸屬素人領域。他的繪畫具有一定的技巧能力,卻又能夠掙脫學院傳統的禁錮,在技巧和繪畫語言上有所創新,他獨創的使用蓮蓬頭沖水洗刷畫面的手法,令他的水彩發展出一種不輸油畫的份量與豐富肌理,而文人美學的品味則賦予他的畫作具有媲美水墨般的蒼茫意境和深遠況味,吳增榮的水彩同時地觸碰了油畫與水墨的兩種藝術語言,也探尋了西方與東方美學並行與融合的另一種可能。
具象與抽象
除了早期完成的一些作品偏向寫實與表現主義的技法外,吳增榮的畫作多數都在具象與抽象之間遊走,並且兼容兩者的韻味。在山之音展出的《玉山遠景》(年代不詳)中,吳增榮透過三段式的畫面構圖與近似抽象色域的安排,於畫作主題玉山風景的描繪中混入抽象畫筆觸與水墨線條,寥寥幾筆卻能揮灑出一片高瞻遠矚的恢宏氣度。畫面後方兩道深淺棕綠色塊的表現,既回應前方山峰的韻律,也打開了觀者瞭望遠山或看向天空的視覺想像。此畫既是寫景,卻也投射出吳增榮身為創作者,一直以來內心中有如孤峰般存在的那份風骨。
大霸尖山和玉山這些經常出現於吳增榮繪畫中的台灣高山,對他無疑是一種自畫像般的身分存在。這些高山屹立堅挺的雄偉姿態,回應著創作者內心對於卓越的追求,和自身不斷前進攀向高峰的挑戰。吳增榮最愛的一件作品也是山的主題,繪於2007年的《大霸尖山》(山像隻怪獸 展出),用貼近的視角和戲劇般的光影凸顯出大霸尖山的雄偉,而此番浪漫主義式的題材與構圖,則源自藝術家與其子一起登山的經驗,他們在日出前攀登大霸尖山,一路留下登山過程艱辛卻深刻美好的記憶,這幅《大霸尖山》因此成為吳增榮口中的傳家寶,不論是藝術表現或與家人共登高峰的情感經驗,相信都是藝術家希望傳承下去的。
建築空間Vs. 抽象色塊
吳增榮繪畫形式的另一特色,是空間構成和表現上經常與其建築背景或東方文人的美學系統具有深度聯繫,《醉月湖北側白色棚架》(1996-2000)、《獸醫系館前有一隻白狗》(1997)、《奇萊山遠眺能高山》(2015),除了有明顯文人畫的情懷和水墨意境外,這些作品的空間或大面積色塊裡亦藏有豐富變化的肌理與細節。《奇萊山遠眺能高山》一畫的前景,在有如深色墨染的暗黑狀態中,隱約藏著水痕般的層次與效果,而《獸醫系館前有一隻白狗》,建築的輪廓線和空間感則與大面積抽象的墨綠色塊、肌理互為表裡,難以分辨,右下方的一隻白狗,則在厚塗白色顏料中像剪紙般地拼貼於畫上,從一片文人美學的畫面中添增了一番設計的趣味安排,亦讓畫面多了一份盎然生趣。
大霸尖山和玉山的主題若是吳增榮山水繪畫中的山之代表,那他筆下水波瀲灩如同江河大海般變化豐富的醉月湖,則是其繪畫裡的水之象徵。在藝術家繪製的數十件醉月湖主題中,我們看到充滿休閒生活意趣的《七個女人閒逛醉月湖》(1997),也見到猶如南宋文人畫當代版的《醉月湖北側白色棚架》(1996-2000),以及構圖、色彩表現上充滿浮世繪韻味的《鳥瞰醉月湖》(2013)等面貌千變、風情萬化的醉月湖,這種借景抒情的創作手法,輔以他喜好使用的紙上沖水摩刷畫面的技法,無疑是形成吳增榮繪畫風貌如此豐富多變的關鍵。
淡泊明志 寧靜致遠
1996-2000年間完成的《三隻黑狗》,在天地蒼茫的風景前畫了三隻動態追逐著的犬隻,畫面在一種抽象繪畫與東方美學的混血中產生獨特的魅力,一種顏料(物質性)稀薄下精神卻高度飽滿的繪畫;而《月光下的小狗》(2014)則於有如墨般層次的暗綠色中以光的表現透出空間輪廓和月光、小狗的主題,在近乎抽象的畫面安排中提煉出修身養性般的東方美學,回應吳增榮內心潛藏的浪漫情懷與精神性之理想追求。
在獨特的繪畫語言之外,吳增榮的水彩繪畫最打動人心的也是這份藝術追求中的精神性和純粹度。2019年封筆的他,在將近三十年的繪畫生涯完成了近五百件的畫作,他不急不徐地走在繪畫路途上,用他的熱情與生命來澆注他的藝術園地,他很清楚自己作品的定位,耐心地等待著伯樂的到來和未來的歷史定位。耄耋之年的吳增榮再一次向我們演繹一位創作者全心為自己創作和存在的生活方式,也正是這樣的純粹性,讓吳增榮的作品總是顯露一番淡泊明志和寧靜致遠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