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符號與意識花紋的交會 – 論黨若洪的藝術創作

李政勇
觀看黨若洪的作品,最先可能被他充滿才華的繪畫技法吸引,他作品中點、線、面的視覺語彙,顏料、色粉、以及原始柏油所堆疊而成的色澤,與勾勒、刮痕、薄塗、黏貼…等多種手法處理下的肌理,融合與演化出豐富的視覺性。然後,你也會注意到他畫筆下不斷出現的自我、犬、花…等形象,尤其畫幅中一隻又一隻的大狗,在奔跑、行進、靜坐或回頭中凝視著人間種種,鋪陳出一段又一段的生命寓言。接觸再久後,黨若洪的作品中最令人玩味與著迷的,除了上述精采的繪畫形式和圖像外,還有一份潛藏於他畫作背後的曖昧情調,與一種黨式哲學下所展開的情感與意識的符號。
 
1975年出生的黨若洪,從復興美工、東海大學美術系,到2002年取得西班牙薩拉曼卡(Salamanca)大學的藝術碩士,不僅擁有學院紮實的繪畫基礎,他在繪畫形式與材質上的創新,對自我主題的不斷發展和建構的視覺語彙,更在近年為他拿下高雄獎首獎和廖繼春油畫獎的榮譽。黨若洪的繪畫大多與生活週遭的人與物有關,從主題來看相當傳統,主要是人物、動物、靜物與風景;但是他融會東方精神與西方手法的創作,卻在簡單的主題裡演繹出豐富的藝術面貌,作品在率性的揮灑中流露一股年輕藝術家少見的文人氣息。2002年起,黨若洪以一系列關注自我身份的「自我」和「犬」的系列,建構出個人日漸清晰與成熟的藝術語彙。
 
 
「自我」與「犬」的生命對話
藝術,如果是藝術家實踐自我的管道,黨若洪的自畫像無疑清晰呈現他個人與藝術的交疊。創作於2002年的「人物.自我」系列,以恣意揮灑的筆觸和多層塗疊的油彩,在一張張畫布上解剖出藝術家的自我。這些自畫像突破肖像追求的物理性真實,在不太具像的形貌中傳達藝術家對自身的多重觀照;其中有黑、白、灰的筆觸塗成獨特輪廓的《人物.自我》,亦有激情的線條和單色調構築的畫面,以及從自我身份繼續演繹的《人物.自我之弟》,和人、犬混成怪異模樣探索精神底層的《人物.自我犬》。而儘管畫像裡的人物輪廓並不明確,身體特徵亦不盡相同,但濃烈的表現主義畫風中,這些形象對生命的注視與凝思卻頗為一致,是藝術家對自身情感和靈魂所作的形式凝鑄。
 
當黨若洪以「人物.自我」系列對個人靈魂進行窺探的同時,另一個隱身在他繪畫中的主角Cookey的形象與身分,亦在他描繪家犬的「Cookey」系列中不斷發展(註1),並且隨著藝術家對Cookey的持續觀察和創作,從單純的犬隻形象逐步發展為藝術家個人的投射。藝術家與愛犬的關係,在畫布上從創作者與被描繪物的兩端,進入到難以分離的階段。2005年,黨若洪的「Cookey.狗回頭」系列摘下高雄獎的首獎,得獎作品《狗回頭》、《Cookey與瓶花》和兩件《Cookey.狗回頭》,用藝術家描繪自我的方式,取其神不取其形的將犬隻作擬人化呈現,讓畫裡的狗,在「奔跑」、「前進」、「靜坐」與「回首」的姿態中,述說不同的情緒與生命思維。其中,「回首」的姿態最是重要。如藝術家所言:「回首使Cookey的奔跑處在某個特定框架之下,是一種自原點離開的狀態…」(註2)但回首同時也是人生的一撇,是駐足停下的凝思,為生命所下的一個逗號,給人無窮盡的想像。犬的形象至此被提升到一種精神性的高度,這也是「Cookey.狗回頭」中的犬,何以具有不同於其他犬隻的精神樣貌之關鍵。
 
 
意識花紋下的人生悲喜
2006年底,移居英國的黨若洪,在創作上有了一些變化。這個階段大量描繪的「瓶花」系列,一改以往與Cookey共同呈現的方式,在120公分見方的合板上,結合黑桃枝與人體的形象,用擬人化的方式成長蔓延,鋪陳出一種形式上的奇想。不過,關鍵的不是這些瓶花的形象發展,而是黨若洪在畫面中開始置入符號紋飾的嘗試。《沉睡之二》、《人物.自我-意識的花紋.小丑》是他初期在畫面中加入菱格符號的繪畫,其形式雖然尚未成熟,卻顯然為往後的作品埋下一個新的主題與動機。
 
《沉睡之二》中,一個巨大而蒼白的男子人頭,被一座繪有菱格紋的伊斯蘭式穹頂覆蓋,男子的前方有一匹馬,馬匹與男子之間存在一種難以言喻的對望關係。畫面週遭被黑色沙漠覆蓋,遠方還隱藏著一條鯨魚的圖形,和孤立於小土地上有如母子一般的二犬,整幅作品充滿藝術家過去創作中少見的抒情性和文學性。而2008年完成的畫作《痛苦的男人》,不論是內容或形式,菱格符號都融入的更具新意;它們既像立體派式的空間處理,又如男子身上的服飾圖紋,在一種略顯哀愁的畫面情調中,映照這個面容扭曲男子的悲傷心事。
 
對黨若洪來說,菱格是充滿神秘魅力的符號,它在藝術家的近作中從形式逐漸融入到主題中(註3)。2007年的《沉睡之二》,菱格符號在畫面上如果仍是一種形式安排的需要,隔年的《痛苦的男人》,菱格符號已經是某種程度上的視覺主題,到2009年的力作《狗男–時移事往寶變為石》中,菱格甚至成為同時組構畫面主題與形式的關鍵。菱格紋中不安分的邊角,在不同組合下出現的千變面容,對畫面發揮出主導性的作用。在《狗男–時移事往寶變為石》中,畫面精采錯置的真實與虛幻、平面與空間的效果,為圖像主題、符號與形式所融合出的整體性,加上繪在二十片拼組而成木板上的形式,為材質本身與畫面符號所開創的對話關係,皆更強化了作品的撲朔與迷離。
 
除了《狗男–時移事往寶變為石》外,黨若洪在2009年的其他作品中,也用了不少錯置的手法來突顯畫面中的圖形與幻覺,《大西裝與山脈》、《大英山脈》與《人物.自我–戴花的女子》皆為範例。《大西裝與山脈》中口袋裡放有一朵白花的黑西裝,既像是衣服與袖子的圖像,又有如一幅黑棕色土壤中開出白花的風景,而西裝與後方山脈刻意壓縮的空間感,從中生長的黑桃枝,不僅讓畫面交織在平面與三度空間的幻覺中,還將原先兩個毫無關聯的西裝與山脈,透過想像和藝術形式結合在一起,對繪畫中的油彩、筆觸、形象和幻象,在遊戲狀態中組構出一種新的關係。這種圖像、花紋和繪畫方式錯置出的新關係,為畫面創造一份奇幻的美感,同時挑戰著我們對於時空的視覺邏輯和習慣。
 
從早期創作中對於自我的探索呈現,走向意識和符號的運用,黨若洪不僅重塑了自我,還為他的藝術和外界搭起一座新的橋樑。同時,透過這些圖紋和符號,黨若洪也在畫面中原本豐富的線條、色彩和肌理之外,另闢一條情緒表達的新徑,一股揉合喜愛與哀傷的獨特情調。
 
結語
「自我」與「犬」的生命對話,在黨若洪的創作中一直沒有停過,不管是早期的「人物.自我」、「Cookey.狗回頭」中對人、犬之間的形象和身分的互用,或近作《狗男》、《狗男–時移事往寶變為石》、《人物.自我–雙位一體》中,人犬形體的合一與並存對話。而其中的形式,更從一種情感的表達走入到意識的花紋與符號的創建。這些看似簡化或碎片化的元素與符號,在明晰的畫面中夾雜著神祕,在混亂的狀態中呈現出秩序,在失誤的情境中創造著完美,不僅交織出藝術家身處的現實世界和內心感受,同時反映他個人的生命價值。
 
藝術作為一種人類情感符號的創造(註4),其溝通的必要性不可缺少。溝通需要共同的基礎,黨若洪在繪畫中創造的情感符號,不論是自我、犬、瓶花、狗男,皆在看似感性的揮灑中,深藏著藝術家長期以來對自我與其世界的轉譯。這些長期創作中所建立的視覺符碼能否為觀者閱讀和感動,將是這些情感的形式與符號能否進一步成立的關鍵。因此,如何將既有的符號與藝術家新創的圖文關係(註5),組構出一個更具說服力的指涉系統,協助觀者在欣賞這些形式豐富的繪畫中,獲得更深層的感動和視覺享受。想必是黨若洪在未來創作中必須超越的一個課題。
 
 
註1:據藝術家所言,Cookey曾在一次溜狗時逃脫,經過半年才又返回,而基於對愛犬的思念和一份重逢的喜悅下,畫家創作了此夾雜著真實和虛構的系列作品。
註2:見黨若洪,〈創作自述:自我與自我的重塑〉。
註3:2007年8月7日和黨若洪針對其畫作中有關符號使用的郵件往來中,藝術家提及:「這些符號與連續的方格確實與撲克有關,對我而言它不只是撲克,同時也是小丑身上的菱格紋,這一切的意象是連貫的、延續的。撲克是抽象的東西,卻帶有一種神祕性,,甚至有一種宗教的意味存於這個簡單的紋飾中;菱格紋具有歡樂中帶著悲傷,在理性的迷幻中朝拜神性的意味,這個東西我正在吸收它,還沒有完全能夠成為獨立的主題。」
註4:符號論美學家蘇珊.朗格(Susanne K. Langer)的藝術觀點。請參見朗格著,劉大基等譯,《情感與形式》(Feeling and Form),台北:商鼎文化,1991
註5:此處所指的圖文關係,除了畫面符號與圖像外,還包括藝術家相當在意的標題命名。
 
◎原文刊載於2009年7月號《典藏.今藝術》,頁206-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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