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卓藝術(以下簡稱為「安卓」):2014年的「荒謬劇」和「謬思牆」是江澤與安卓合作以來的首次個展,而且一連有兩個檔期。第一階段「荒謬劇」展出新作;第二階段「謬思牆」的呈現方式非常獨特,是一個包含了牆面、地板、在裡頭有許多作品與物件的空間範圍。請你談談「謬思牆」的源起與背後的理念。
鍾江澤(以下簡稱為「鍾」):規畫這兩檔展覽時,政勇(註:安卓藝術總監李政勇」)的提議是:相對於第一階段的靜態,第二階段可以較為開放,具有延續、轉換及持續互動的可能,引導觀者更了解我的創作,他當時的提議比較接近open studio的概念。我覺得很好,但首先想到的是,在大家面前工作很奇怪,於是調整為雖然我在這裡創作,但不是在對外開放的時間,所以面對面交流就不再是重點。我考慮的是,如何讓這樣的計畫在我的創作裡產生意義。我一直在思索的一個議題是,作品之間很多關聯性並非顯而易見,這些聯結發生在創作過程中,往往也就是在工作室裡,然而,當作品離開工作室來到展場時,線索就斷了。我覺得這些線索很重要。當然藝術家都有他的創作理念,可是支撐作品的成立和作品的迷人之處,常常是這些在創作過程中一些突如其來的關聯性、線索、想法、靈感等等,我統稱它們為「謬思」,是「謬思」成就了作品的奇妙之處。我在工作室常會這邊弄那邊弄,其中的關聯性可以是亂連的,我可能在工作室瞄到了一頂帽子,看了它幾眼,有些東西就發酵了,影響了進行中的作品,這其實就是我的作品的因果。靈感看似跳躍,可是它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想要以一種不需多做解譯、不需多做文字論述的方式呈現、進而討論這個過程。所以我想,就用「謬思」這個概念,回來重新看待創作這件事。
我最初的想法是做一個3D的「謬思盒」,它是一個六面的大盒子,裡頭是工作現場,它可以被搬到任何地方,我就可以在任何地方創作,而且可以提前在工作室作業。但因為空間尺度的限制,這次在安卓不能實現,只能在現場建構一個依附在原有牆面與地板上的空間進行,於是「謬思牆」像是剖開一半的盒子。也因為這樣,這個計畫只能在展期內的現場執行,因此展期的限制對我而言是蠻大的挑戰,有一種被壓著上架的感覺。
安卓:「謬思牆」可以說是你從平面進入到空間裝置的第一件作品嗎?
鍾:其實學生時期就有做過一些小的空間作品是延伸自工作室空間以及平面作品。去年我也做了一件裝置(請參見第oo頁圖版,《記憶是場荒謬劇》),我覺得那是一個創作狀態,我本來就不把自己定義為只以繪畫創作的藝術家,不需刻意談跨領域,而是運用適當的媒材與表現方式,是自然而非刻意的。
就「謬思牆」而言,我把這整個過程視為一個作品,它是從繪畫出發的,因此「謬思牆」不是一個裝置藝術,也不是行為藝術或工作室狀態的單純還原,更不是表演藝術,如果表演的部分被突顯了,反而會轉移焦點,掩蓋了我要探討的議題。同樣的,每天工作完我也會適當的收拾環境,這種呈現方式如果有過多的生活痕跡很容易被解讀為單純的工作室狀態還原,「謬思牆」計畫聚焦於創作過程中的靈感和線索,以及它們如何演變成迷人的作品。我以揭示創作脈絡闡述隱藏的線索來取代文字論述,而這往往是文字評論沒有辦法處理的。同時,這些關聯常常很隱晦,不容易被發現,即使親自拜訪藝術家工作室,如果沒有藝術家點明,也不見得能發現這些線索。因此我在這個計畫中試圖呈現與強化線索與關聯性,讓觀眾可以感受得到「謬思」的存在。
安卓:你帶了一副塔羅牌到「謬思牆」工作現場,這和你之前的「塔羅牌」系列關係為何?
鍾:塔羅牌也是靈感來源的一種。我從2012年開始「塔羅牌」系列的創作,我發覺取材自前人的東西並加以轉換很有意思。我不是畫塔羅牌,而是把它當作靈感和養分的來源,那裡面有很多未知,圖像也很有意思。「荒謬劇」的想法是從這個系列衍生出來的,而「謬思牆」則可以回溯到2004的《作品集合》圖01、02,呈現了把當時手邊很多的作品設置在一個空間內的想像。
「謬思牆」裡,並不是每件事物都有清楚的指涉或定義,只是我覺得這樣好就擺上去。我想,很多東西並沒有合理的邏輯,我並不想讓它變得有邏輯,我不是在說故事,在此,直覺和靈感更為重要。
安卓:你平常在工作室的創作模式是什麼樣子,和在安卓現場的創作狀態有什麼不一樣嗎?
鍾:我的工作和生活同時共存。以前我住的地方和工作室是一起的,現在分開了,但是在工作室的時間還是非常長,除了睡覺之外大概都在那邊,我花很多時間觀察作品和作品相處,所以生活、看書、看電視、上網都在工作室,有時候也會晃一天什麼都沒畫。在安卓一開始也像原本那樣的模式,後來發現時間空間不允許,因為這個計劃是不現場表演,當展場開放我就不畫了。所以後來調整成一進來就開始工作,不能再發呆,我花了些時間去適應、調整,這是和在工作室完全不一樣的。
安卓:那麼「謬思牆」所呈現的,和我們去拜訪你的工作室有什麼不同?
鍾:「謬思牆」現場的呈現和工作室狀態還原並不一樣,在工作室裡,你不會看到那麼多線索,可能有一堆東西在那裡,但是你不會發現它是線索。在「謬思牆」裡,我把這些線索突顯出來,讓觀眾處於這個環境裡,就可以感覺到很多事物之間的關聯性。我把牆塗上綠色,營造出一種結合生活溫度、異於白盒子的空間,有點沙龍的特質,允許作品比較活潑地呈現,例如上下並置懸掛等等,同時也有著工作室的隨興。我也刻意從工作室帶來一些不起眼但有意義的小零件,它們像是小種子,可以生長。這些小零件包括「謬思牆」地上的幾片破木頭,我也帶了3張椅子,比較常用到的書,一、兩件之前處理到一個階段,有點完整度的小作品。有趣的是,之前和政勇討論到,「謬思牆」沒有做完的一天,可以永遠改來改去一直延續下去,雖然展期結束了,但它沒有完成的一天,我只能讓它在展期結束的時候看起來有些完整性。
安卓:因為它本來就是一個進行式。
鍾:對,它可以一直做。一些零件拆下來不一定要丟掉,下一次還可以繼續使用、繼續改,「謬思牆」就可以繼續發展下去,有太多可能性了,而這就是這個計畫的本質,是不會停止的。和單純的繪畫相較之下,我覺得「謬思牆」的創作自由度更大、使用的材料形狀都比較不受限制,不僅限於2D而是3D的,尺度更大、更過癮,也更辛苦,對我而言蠻刺激的。
安卓:你如何看待線索、思緒的路徑、創作主題和靈感來源之間的關係?
鍾:線索不一定是合理的,它可能是荒謬的,可能是跳tone的,但荒謬在此也會變得合理,成為必然的關聯性線索。例如說,我的畫裡會出現一些幾何圖形,其實是源自於剪東西剩下的一些零碎物。因此有些東西我會儘量不要動,就放在那裡,說不定會觸發出什麼來,於是隨機性成為作品的一部分。在「謬思牆」計畫裡,這些在以往顯現在畫布內的隨機性,轉而發生在尺度更大的「謬思牆」空間之中。
「謬思牆」計畫裡,「臉孔」是另一個重點,從最早掛上的灰色畫作開始,衍生出後來這些圓的小畫。另外一件繪畫我本來是要掛起來的,臨時放在地上時看到了一個可能,產生一個小靈感,腳就從畫布裡長到外面來了,於是,這件作品就不用掛而是和地板結合了。創作是許多靈感、想法的累積,一張畫作絕對不會只有一個靈感而已。我一直在觀察靈感的訊息,要抓住它、篩選它。很多東西需要去觀察,時時保持警覺,才會抓得住,也許成功的路徑就在旁邊,只是沒有發覺。例如一天我看著畫具推車上的抽屜,腦子裡出現這些籠子狀的抽屜罩在畫作上的畫面,就拿來試試看,打個光,發現非常適合。很多想法都是這樣子突如其來的。另一件作品也是,那天放在這邊畫,看見後面的紅色和黃色像是這件作品的框,而且強化了作品的力量,所以就幫這件畫作做了這個框。可是,如果這件畫出了工作室,你就不會看到這些。這就是我說的,有些視覺的關聯性,就在這個空間裡呈現。
安卓:你的創作風格相當多變,你似乎刻意避免自己定形於某種特定風格,或者是你並不想清楚定義你的創作風格?
鍾:如果我要定義我的風格,那會是很隱晦的,而不是前題式的。我不會預設某件作品就是要講什麼。「荒謬劇」這檔展覽仍然有一些主題,例如歷史、古典的素材和我喜歡的人物題材,但繪畫形式上並不是那麼單一。我會更珍惜「謬思牆」的原因在於,這整個過程讓大家更完整地看到創作就是不斷的更新、歸零、重頭來過,所以不用刻意去打破什麼東西,而是有意識地讓它去發展、前進。其實我並沒有很刻意避免某種風格,我的創作大概是有些節奏感,一個感覺畫了幾張可能就會受不了,就會跳掉。我想這當中有幾個原因,第一,我覺得創作就是一種突破;第二,我希望我的作品是有情感的,因此我必須保持真實、感受當下,因此也就無法事先設定作品會變成什麼樣子。
安卓:是不是可以說,你是因為有股創作的欲望才會實現作品,當畫到一個程度已經沒有衝動去畫了,你就沒有辦法再做類似的作品?
鍾:創作就是一種不停的挑戰,我沒有辦法滿足於重覆畫一樣的東西,我會覺得那已經失去挑戰性了。這也讓我維持在一個好的狀態,對我來說,「創作」就是「下一個」,下一個作品,下一筆,不是以前的。創作,是一種防腐劑。
安卓:我覺得你是很直覺的,創作過程很依賴你個人的感受和自己真實的情感。你的創作狀態和作品很像,不斷進行中、不斷跳出來、不太有邏輯、源源不絕冒出來。你曾經提到過,你覺的你的腦袋是一個框架,會覺得為什麼自己會看不到、想不到一些事情。
鍾:就是……永遠只能當自己,永遠只能是這一部電腦,只能用這個CPU、這個主機板去運算。
安卓:所以你會一直想要去破除那個框架?
鍾:去自我毀滅。這個框架讓我沒有辦法換一個觀點,我不能用你的眼睛看世界,我永遠只能做自己,我覺得這一點蠻恐怖的。當然,人是可以像電腦一樣連上網路的,連到別部電腦,我們交談的當下,雙方的資訊就交換了,可是那個承載資訊的電腦還是同一台,我這個人還是一樣的。就算我可以和你交流,交流到所有想法都一樣了,我們還是不同的兩個人,我不可能變成另外一個人。這個想法從我高中、大學就一直在,就算沒有很清楚地意識到它,但的確是在潛意識裡影響了我的創作。所以,我會經常地去衝撞突破,去發洩。
安卓:你在創作的過程裡,不管是從學校的學習還是你自己的創作,你會覺得你有哪裡是被限制住的嗎?
鍾:沒有。限制不是來自於學校,學校給的空間很大。而是我剛剛討論的那個感覺,就是你沒有辦法轉換你個人的本質。移動就是一個例子,像是你要拿一個杯子,遠一點你就拿不到,我在這裡就不能在別的地方,這個身體就是一個框架。這種就是一種……生下來就這樣,所以這是本質的問題,不是體制的問題,也不是社會問題。作為一個藝術家,我的態度還是比較回歸到本質的問題。
安卓:面對這種命定式的無法超越的感受,現在有比較不那麼痛苦嗎?
鍾:這沒辦法改變,這部分只能視而不見。
安卓:你有沒有想過,大腦的限制可能也可以經由某些成長、經驗的累積、視野的拓展來改善。智慧的增長有沒有可能讓這個狀態變好?
鍾:我這台電腦當然可以經由資訊的下載、擴大,但他的本質還是一樣。我透過宗教的研究試圖去找答案,研究了佛學和量子力學。電影《駭客任務》就是在講這個,幾台電腦都連到一部主機、母體,這似乎是一個答案,但不可能一蹴可幾。如果真的要變成那樣,要花費非常大的努力去修練,非常的困難。而藝術創作可以得到心靈上的舒緩,獲得釋懷、安慰、或是心靈上的自由,這是一種創造。其實在腦中得到自由是有可能的,雖然物理、心理上先天的侷限性還是沒有辦法改變,藝術創造的確是有比較大的自由。但有一點必須注意,藝術和宗教是兩件事。
安卓:你覺得這次的經驗有為你帶來新的啟發嗎?
鍾:有,我覺得這蠻重要的。我和政勇討論過,設定了一個遊戲規則,這個計畫可以一直延續下去,某種程度回應到我在創作上一些比較本質的想法,並且具體呈現。
一直以來,我希望藝術創作可以達到不斷更新、自我防腐,我覺得「謬思牆」可以做到這一點,並且呈現出來。相對於直接把我的作品放在一起辦一個展覽,觀者如果抓不到其中的關聯,只會覺得我比較跳tone。而「謬思牆」可以把這些事情呈現出來,這點很清楚地由這段期間的訪客反應得到應證。計劃進行時,「謬思牆」的對面還是畫廊原本的白牆,上面展示我的作品,而作品只要出了「謬思牆」的範圍就等於出了工作室到一個展示空間。訪客看「謬思牆」裡的東西不需要太多的解釋,但是看對面白牆上的東西就需要,即使「謬思牆」裡的作品彼此之間的落差更大、在風格上更為跳躍,但是你一點都不會覺得它們放在一起怪。為什麼在「謬思牆」觀者不會因為作品以多重風格形式並置而感到疑惑?或許是該場域容許多元,甚至可以統合多元,在這個場域裡的關聯性線索加上勞動的痕跡與物件,本身即已作出了解釋,事實上,藝術就是這樣。而這也反映出另一個有關展場機制的命題,作品原本在工作室裡看起來彼此都很融合,但到了展場卻不太一樣。
撰文:郭怡孜
安卓:所以「謬思牆」也指涉到繪畫框架的議題?你破除了框架為一件畫作設下的界線,試圖讓作品從框內延伸到框外?
鍾:作品與展出空間的關係,一般情況下是分開的,作品存在於框架內,或自身的量體以內,與展出空間無涉,所以一般展場也保持中性以接納不同的作品展出於其間,某個層面來說,作品和展出空間之間是斷裂的。但「謬思牆」一開始的規劃即是讓作品存在於這幾面牆組成的場域內,等於連展出空間都可以做設定,意即把作品和牆、空間視為一個更大範圍的作品,可操作的空間變大,我才可以呈現出畫作本身之外的東西。「謬思牆」裡的畫作和一般單獨創作的平面繪畫有所不同,它們既可以單獨觀看,又打破自身框架,彼此牽連,相互指涉,當繪畫跳脫框架,畫作與展出空間的界線被打破、被模糊了,作品彷彿又產生更多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