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出現在某處』是存在的核心意義,那麼我們會一直對這個萬物轉瞬即逝的世界感到迷惑。」對於大卷伸嗣來說,他對「存在」的質疑來自於一次對他自己和這個星球造成了巨大衝擊的事故。本來以自身的才能和意識在一方土壤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和領域,卻突然間遭到了一次人為事故的衝擊。在這次可能瞬間瓦解整個生態系統的災難面前,人類本來優越的地位蕩然無存,而這次災難又是人類自以為傲的智慧催生的。
對於大卷來說,生活在世上帶給人一種虛假的安全感,也容易造成人類文明可以凌駕於自然力之上的假象,而這就是「存在的細語」這件作品的思想根基。作品喚起了大卷思緒中那種搖搖欲墜的生存狀態,飽受折磨而又充滿靈感。曾幾何時,人們本能地認為生存是一種慣性的常態,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然權利。但是在巨大的浩劫(例如2011年日本福島的地震與核災)來臨之際,生存變得異常脆弱,不堪一擊。當人類的狂妄自大與無比可觀的損失和傷痛形成了鮮明對比時,大卷提出了如下的問題:「物質與精神、自我與他人之間的界限在哪裡?我們應該如何捕捉和理解它的存在?我是誰?生而為人的意義何在?」在物質與精神之間存在於一個聲音,在詢問著關於人類的問題。
「界限」是大卷作品的美學核心,他在界限上找到了讓他心神不寧的緊張的能量。巧合的是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也用「細語」一詞來形容語言的雙重作用:即代表規則,也可以形容情境;語言有既定的含義,但在交流過程中又不斷地被詮釋,這就是現代性的本質。巴特在他1975年的散文《語之簌》中寫到:「簌聲就是順利運行中的雜音,而由此引出了一個悖論:簌聲代表了一種臨界的噪音,一種不可能發出的噪音,一種在完美運轉的事物中不可能出現的噪音。簌聲就是雜音蒸發時所發出的聲響:微弱、模糊、顫抖都被當作某種『有聲式取消』的徵候。」如果大卷思考的是「界限」的狀態,那麼巴特則是在玩味結構的抽象意義,背景含義的轟鳴以及這種聲音的細節。巴特所說的「簌聲」,一如大卷「細語」,即是存在的證據,是「生命的證據」,但它同時也表明了它要在大自然預設的某種模式下才可以運作。這讓我們想起了那些快樂飛翔的鳥兒,他們集體覓食並遷徙,在空中形成整齊劃一的造型,時而如細菌一般盤旋,時而如魚兒或人群一般湧動。「細語」這個詞包含發自肺腑的美妙聲音。低語是一聲耳語,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訴說著從人類的生產線到電腦科技發出的聲響。
當下,人類生存的大環境陷入了危機,而大卷也用充滿了人文關懷的方式的關切這件事:「因為新冠肺炎的影響,從人類的生活、思想、到國家體制到社會樣態,我們正站在必須重新檢視自己與他者的關係的分叉路口。包括從過去就一直存在的能源問題,由美國向全世界擴散的種族歧視問題……我探索無以名狀的存在,是為了在黑暗之中抓住一道光。」由此說來,在大卷的思維中,看不到的事物並非不存在,而是一種讓我們可以重新審視世界的臨界狀態。最終,希望我們可以阻止世界慢慢走向那不可逆轉的毀滅。
在這個哲學框架裡,我們可以看到大卷的神秘藝術品。此次展覽中,我們看到了各種「細語」的瞬間,各種可能性的前提條件,以及在這些條件下逐漸發生的可能性。大卷的作品呈現出一種高水準的控制和敏銳,也顯現了意外發生的可能。在一件安靜但激動人心的作品中,圍繞「花朵」這一主題製作的精緻圖案在壓克力板上延展開來。這些圖案由修正液混合著獨特的礦物顏料畫成,而修正液本來的用處是遮蓋紙上的錯字。從論證和材料使用的角度,在熱塑板上使用這種混合媒材創作都是很有趣的,它展示了用不透明的白色物體來遮掩和改正「錯誤」的這一過程;它也很像多種風格交織的藝術品,層層疊壓的正確和錯誤的文字像是油畫底層的底稿,或是層層交疊的針織作品。在另一件由各種飄浮物和拓字拼貼而成的作品中,藝術家還展現了一種他稱為「漂浮」的概念,各種物體層疊交織的狀態顯現了它們不同的特質,包括重量,摩擦力和浮力。在這件作品上,修正液被塗抹在玻璃表面,讓它變得非常吸引人。最後一件作品的主體是一塊飄浮在半空的布料,如同違反了地心引力一般永不碰觸地面,讓人不禁揣想這是某種巫術或者奇跡。無盡的皺褶,大量的裝飾物和其本身代表的意義,吞吐的光線和空氣,這些特質都在引誘著觀者的目光並迷惑著他們的感官。布料本身並不抗拒環境的作用,卻也不依賴於環境中的任何力量來保持漂浮。作品輕輕的細語是外部環境給予的,是機器製造的幽靈般的風,是形上學,科技以及現象學的混合產物。
對世界岌岌可危現狀的反思,讓大卷在作品中編織了一層關於身份的疑問。誠然,在家庭,文化和意識形態的背景下,自我的定位有著許多廣義的疑問。從這個角度出發,大卷引用了作家埴谷雄高(日據時期台灣出生的日本作家)的話語:「日本對台灣人的嚴苛態度讓我很是失望,對日本以及我自己的存在都失去了信心。」國家和個體的並置是很有意義的,因為這展示了大卷對社會環境與個體之間相互調解的興趣。埴谷在殖民主義的背景下探索身份的問題:「當他繼續懷疑他的自身和存在時,他最終建立了『自我身份的不適』這樣一種哲學。」就像存在一樣,身份是一種試驗,會受各種外界因素影響。
如果我們重新審視大卷在開頭說的話和他的作品,我們可以看出他被某種震蕩和不穩吸引,被那種處在邊界和極限邊緣的不可行性以及隨之而來的刺激所吸引。他用「眨眼之間」這個短語來戲劇化的形容個體在世界中投入的一切都瞬間消失的時刻。在摧毀一切的光線和一切盡失的可能性面前,或者在羅蘭巴特所說的「撤銷」面前,人們如何面對僅存的法制,毀滅的文明和癡迷於身份的遐想?這眨眼之間,以一種雙重視野或是怪異的光學反射捕獲了那難以捉摸的極限邊緣和界限。這就是細語的具體化,是聲音的幻象,常態的低鳴,它也是巨大災難的前兆,是未來的輕聲低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