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億光年之瓶

港千尋
大卷伸嗣所開拓的知覺風景
 
宇宙一直膨脹下去
因此大家不安
 
極大與極小維持著危險的平衡,那裡存在著某種東西,我強烈地感覺到,某種東西就要從光明與黑暗之間出現。大卷伸嗣的作品帶著我們一路抵達可感知的世界邊界,那是一段旅程,在極限的境地,讓我們思考什麼是所謂的感覺世界。
 
大卷伸嗣在2016年的愛知三年展中,一次展出了三件大型的裝置作品,令人驚訝不已,但我認為他的作品們呈現出一種「環境雕塑」的共同特質,透過體驗環境的方式創造風景。其意義全然不同於風景畫的具象風景,他所創造的風景,是環境透過我們的知覺系統所「賦予我們的風景」。
 
身為2016年愛知三年展的藝術總監,我獲得相當難得的機會在現場仔細觀察大卷伸嗣創作的過程,接下來我將試著寫出當時的所思、所感。
 
賦予我們的風景
 
要理解環境如何對人類行為造成影響,先認識「affordance」[i]這個生態心理學的概念會相當有幫助。生態心理學由提出「知覺生態學」理論的詹姆士・吉布森(James Jerome Gibson)創立,他翻轉了一般的生物主體性知覺行為與關係,認為是環境賦予(afford)了生物行為的可能,例如當我們走在路上,下意識地就會走在路面平坦之處,在生態心理學的觀點下,是路面提供了平坦的表面讓我們步行其上。那麼,當我們脫離了日常生活環境,我們會得到什麼樣的感官經驗呢?當我看著大卷伸嗣的創作現場,我不禁開始思考非日常空間中的「affordance」。
 
大卷伸嗣於2016年愛知三年展發表的三件作品,以光明與黑暗為主題,其中位在主要展場愛知藝術文化中心的《迴響無限:永恆一瞬》(Echoes Infinity-Infinity) ,為備受矚目的話題之作 ,屬於2002年開始進行的 《迴響 無限》(Echoes Infinity) 系列之一,也是該系列中規模最宏大的一件。
 
作品的所在空間是一個充滿白光的正方體,那是個會令人一時之間分不清上下左右的白色空間。在長寬約20米的白色房間正中央,有一根白色的立柱,面積達400平方米的地面上鋪著1600張白色毛氈布,以立柱為中心,充滿歐亞多元文化風情的花鳥圖樣呈同心圓狀向四周擴散開來。藝術家使用了100種顏色以上的日本畫礦石顏料,運用模板讓細緻的顏料粉末附著於白色毛氈布上,整個製作過程彷彿看不到盡頭般漫長。由於礦石粉末並不會凝固,即使只有一絲微風,粉末也會被吹動,營造出一種不可思議的漂浮感。花費在製作上的大量時間,與藝術家所描繪的曼荼羅圖樣代表的遙遠歐亞古文明的時間疊合在一起,一方面表現出多層次的時間性,另一方面如作品名稱中的「永恆一瞬」所示,其中也隱藏著大卷伸嗣個人成長背景中那些「已消逝」的時間。
 
作品中一部分的圖樣源自於藝術家童年的回憶,由於老家經營服飾店,大卷伸嗣從小對於服飾上的花紋與家徽圖案就十分熟悉,然而隨著都市更新發展,他的老家與附近的街道都已不復存在。當故鄉的風景完全消失,我們應該如何面對呢?這不僅是藝術家,也是許多日本人需要共同面對的課題。當物質已不存在,唯有記憶留存,
 
《迴響 無限》(Echoes Infinity)讓我們不斷重複體驗物事消逝的感受,就像一種再生的裝置。那是因為花費了大量時間才完成的曼荼羅,在觀眾走進作品之後將逐漸崩解,終將消逝於無形,令人聯想到西藏密教的曼荼羅。大卷伸嗣自己曾如此形容,
 
「空間會慢慢被滲透,產生多種可能的關係,使記憶的密度產生變化。那不是鮮豔美麗的花朵,而是在朦朧中逐漸浮現,與沉睡於自己內在深處的存在相連。」[2]
 
那種空間被逐漸滲透的感覺,如果沒有親自走進作品之中恐怕難以理解,當圖像崩解,不同顏色的粉末混和在一起,作品漸漸被數不清的痕跡填滿。由於圖像被還原為極細的粉末,走在其中腳步移動的方式就像走在薄冰上一般。這件作品令我真實感覺到是環境賦予我知覺,令我想起了「affordance」的概念,是滲透著繽紛色彩的地面,賦予了我們知覺。隨著腳步輕移,周遭的風景不斷改變,而不斷變化的風景,也正在改變我們的腳步。
 
前往夜晚邊界之旅
 
相對於《迴響 無限》(Echoes Infinity)是在白光裡感受漂浮感,《臨界之氣》(Liminal Air)則是在黑暗中展現力量。在令人躊躇不安的黑暗空間裡坐下之後,首先會聽到微小的風聲,經過一段時間,待雙眼逐漸適應,眼前的黑暗彷彿慢慢開始扭曲變形,這種說法或許有些奇特,但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空間中,我感到有一股微小的能量產生,彷彿觸手可及。如同作品名稱的「臨界 ( Liminal)」之意,這件作品邀請我們進入知覺的臨界之域體驗未知,我們對空間的知覺以及對自己身體反應的知覺,在此融為一體。
 
在黑暗中移動之物,其實是一塊黑色布料,因為布料在空中飄動而產生了風聲。從佈展初期開始,我與大卷伸嗣一起看著這件作品微妙的調整裝置過程,主要的工作是必須控制好兩個元素,一是介於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極致燈光效果,二是巨大黑布的動態。換句話說,唯有當光線(非物質)與隨風飄動的布料(物質)在控制之下,兩者達到單點平衡時,這件作品才能成立。
 
然而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元素,是時間。雖然時間長短會因人而異,大約在經過5分鐘之後,觀眾會開始微微感覺到黑暗的存在,一旦感覺到了,就會覺得黑暗不斷向自己靠近,彷彿伸手就可以抓住。
 
在體驗過前述兩件作品之後,我隨即能夠理解何以《重力與恩寵》(Gravity and Grace)這件新作,以光明與黑暗的交錯之處為表現主軸。愛知三年展時,這件作品被設置在豐橋車站旁「穗之國豐橋藝術劇場 PLAT(Toyohashi Arts Theatre PLAT)」的一樓挑高空間,在市中心創造出一幅未知的風景。作品尺寸高7米、最大直徑4米,在對比之下建築物彷彿變小了,另一方面,作品表面的植物與動物圖案與《迴響 無限》同樣纖細迷人,營造出一種具有親密感的空間氛圍。大卷伸嗣曾說,在鐵製的瓶身上不僅有鳥類與植物等代表生命的意象,其中也隱藏了暗示人類歷史與社會問題的圖形,這件作品所描繪的是「世界的縮影」。
 
白天時,作品真珠白的表面呈現出宛如陶器般的質感,當夜幕降臨,作品則散發出冰冷的光線照亮周圍的街景。在巨大瓶子的中心有一個特殊的燈光裝置,隨著燈光上下移動,透過鏤空圖案創造出迷人的光影效果。12面體的LED光源向四面八方散發光芒,光線時強時弱,當光線最強烈時,人完全無法直視,此時瓶子內部亮到發白,外側則化為陰影,呈現出三次元的物體彷彿被裡外翻轉般神奇的視覺效果。
 
翻轉宇宙之瓶
 
一般而言,2萬流明的亮度已經足以令人目眩神迷,在愛知三年展期間,我們特別使用了世界最亮的7萬流明光源,讓作品散發極度的強光。大卷伸嗣之所以稱這個LED光源為「人造太陽」,不僅是因為它的亮度是棒球場夜間照明設備的3.5倍而已,如此不可思議的強光,不禁令人想起宇宙大爆炸,與其說這件作品是世界的縮影,不如說是一個突然出現的宇宙。「重力與恩寵」這個名稱,引用自知名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Simone Weil)的同名著作,但我總覺得這件作品除了探討薇依的思想之外,也可以從中汲取宇宙論的奧義。
 
對所有人而言,這件作品的造型看起來都像一個瓶子,但是當我在展期中一次又一次看著它,我開始感覺到其形態彷彿可變形之流體,朝向重力的方向展延。其造型如同被瞬間凍結的水滴,在這渺小的水滴之中,蘊藏了生命、人類與社會的影子,雖然現在還不具有實體,但也許有一天那些「影子」會被實體化。考量到展示地點是一座劇場,大卷伸嗣曾說他是從「思考超越文明的時間,打造出另一種戲劇表現」來進行構思,最終完成的作品,的確就像一齣可以直達宇宙的影子戲,渺小水滴中的影子,在舞台上正朝向無限寬廣的宇宙發光發熱。
 
那令人目眩的光,既不是「啟蒙之光」也不是「文明之光」,那是已經坦然接受隨時會消逝的瞬間,卻依然與我們共同前往世界盡頭的藝術之光。遠從物質誕生時存在至今的人類的孤獨,究竟是從何而來的呢?通往祕密的入口,是否就在這個宇宙之瓶中?那是通往我們內心世界的門扉嗎?
 


[1] 《二十億光年的孤獨》谷川俊太郎,林水福譯

[2] 藝術家創作自述擷取自2016年愛知三年展官方網站。


譯註

[i] 「affordance」 為生態心理學的主要概念,將英語中意味「給予、提供」 的動詞afford名詞化之新詞,是詹姆士・吉布森的自創詞。「affordance」意指環境提供給動物之意義和價值,是確實存在於環境中,可直接知覺之物,並非由知覺者所詮釋引導而產生。物品、物質、場所、現象、其他的動物等等,環境內所有的東西都具備「affordance」。此定義引用自《不為設計而設計,就是最好的設計—生態學的設計論》(後藤武、佐佐木正人、深澤直人著,黃友玫譯,漫遊者文化出版,2008,P23)

109 
/ 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