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現實的距離

郭怡孜, September 1, 2017
1. 「局外人」是繼2014年「旅程的終點—尊貴的搏鬥」之後,睽違三年的個展,我們知道這三年你經歷了積極求醫卻終究失去大部份聽力的過程,這經驗有一部分轉化而進入了你的創作,例如去年獲得臺北美術獎首獎「尋源問道-小神仙」一展,即呈現了其中涉及民間信仰、神秘力量的面向。除此之外,請你談談這三年的創作狀態,例如你是否曾經試圖在創作上有所突破、改變、或是達到什麼目標?進行得如何?
 
你講的東西都太偉大了(笑),這三年的前面,我是處於一種求生存的狀態,不管是身體上還是創作上都蠻低潮的,沒有什麼偉大的想法,就僅僅只是求生存的狀態。創作上的低潮不見得和身體狀況有所關聯,或許有,但我不曉得。這段時間雖然還是畫,但是心理上很明確的知道,就是畫不下去了。今天畫了這張畫,明天有沒有繼續下去的必要,我自己心裡都有強烈的懷疑。這個求生存的狀態,與其說期待有什麼發展,遠不如期待在創作上能夠維持、單純的存活,單單是維持這個基本的生存都費很大的勁。
 
直到某天早上的某一刻,我畫了某個少年的臉,突然覺得好像有一些什麼,覺得好像上帝還沒有拋棄我,我的能力還跟隨著我,還能在我的手上有所反應,留下還可以的痕跡,就覺得好珍惜喔,希望明天早上再踏進工作室的時候,我仍舊覺得這件作品是好的。總之,是從那張畫之後整個翻轉,這件作品就像是有誰丟了一條繩索給我,抓著它,就可以再畫下去,我心裡滿懷謝意,就這樣慢慢地走出創作低潮。那時心裡想的是:真的是感謝上帝,救了我一把。雖然我沒有信上帝。
 
可以說是你找到靈感了嗎?
 
我不找尋靈感。這個時代已經不需要靈感了,生活裡已經有海量的訊息。
 
我不捕捉靈感,而是追求狀態,但是狀態也是沒辦法追求的。例如之前我的狀態很不好,我還是原來的我呀,並沒有變笨,手也沒有故障,但畫出來就是死的,像是沉入沼澤一樣,沒有任何回應。狀態好的時候,靈感隨時都來,甚至不需要靈感,或者說,自己就是靈感。一筆刷下去,一個顏色下去,畫面會回應一些訊息,我和畫面之間就產生了對話,自然會繼續下去。那感覺好像胸腔灌滿了氣,在畫的過程就知道這作品是好的。所以我會說狀態遠比結果重要,如果狀態好,結果就會好。
 
但完全死灰的時候也不能完全不畫,還是要動起來。就像睡眠,總是用假寐引出真寐。
 
2. 關於此次的展名「局外人」,你提到無論從政治、族群,乃至藝術圈的群體關係,或是個人的美學喜好,你時常處於「局外人」的狀態。可以分別從這幾個面向說明你的感覺嗎?
 
首先,我的姓氏立即揭露我在台灣作為外省人的身份,這是無法迴避的。我查過資料,這個姓可能源自於西夏羌族:位於古老中國的邊疆。我一直有一種邊緣化的感受,無法加入任何一個族群,也知道是被排拒在外。這不見得是劣勢的,但就是在邊緣。政治立場上,對於我深藍的家族長輩而言,我這種不藍不綠的狀態就是大逆不道,而相對我綠色的朋友族群我也漂浮在外,並非處在一個中介的地方,純粹是漂浮在外。近來因為耳聾的關係,這樣的漂浮感更加深切了。
 
另一方面,藝術家的生活,包括我的作息以及面對的事物,對這個工商社會裡絕大多數的人而言,也像是在邊緣行走著。身為職業藝術工作者的我其實也時常思考日常生活中的虛幻與真實,在現實的世界裡,我們其實只與一小群人來往。我時常發覺自己在公眾的時序脈絡之外行走,當絕大多數同年齡的人都在辦公室工作打拼的時候,我一個人在工作室,偶爾放下筆出去走走, 可能在7-ELEVEN 或哪裡看到所謂的邊緣人,我意識到他們邊緣,其實是因為對於自身的敏感。直到下午五點半幼稚園放學,我的肉身被迫去幼稚園接我的雙胞胎回家,等待我太太下班從辦公室歸來,現實才從虛幻的邊緣世界奪回主導權,重新掌握了我。
 
在藝術圈的情況是,可能之前待在西班牙,又去到英國,再回到台灣,我在台灣的藝術圈裡,沒有進入大家往來的任一個藝術社群,也帶給我一種邊緣、局外的感受。以前年輕時會略帶焦慮感,比如說,不會被書寫、也不會被同儕討論,但是經過這些年,不管是因為年紀漸長或自我調適,到今天已經可以和這種狀態相處,也有某種優越感,給我一種更輕鬆的心情,投入我喜歡的事物。
 
3. 在美學上的看法呢,你也覺得自己和別人格格不入?
 
很多人會談論誰的作品好,是因為作品裡有情感,例如會說感受到畫裡巨大的激情、黑暗或扭曲這些用辭。我並非不能體會作品的動人,但我對這些東西的共感不深,我總是覺得這些東西是技術性的。藝術品裡面情感的回應,我共鳴不多,甚至覺得這不是最重要的,那只是畫面的選擇而已,並不是構成好作品的主要因素。
 
打個比方,我看京劇的時候,想投入的完全不是忠孝節義或男女角的悲歡離合,我更喜歡的是那遠在戲外的狀態。例如看王復蓉(陶喆的媽媽)表演,她的聲音從腹腔經過胸腔,再經由口腔衝出,直達天際,對我而言,那是美學的至高表現。另一位京劇名伶史依弘,她始終給我一種人在戲之外的感覺,她的動作準確而含蓄,乾脆卻又放鬆,眼神看著對方卻又穿透了戲,張口飄出的句子已經不在重要了。唱到高段的時候,很明顯呈現人在意之外,脫離的狀態,這就是藝術最高的境界。
 
4. 這檔展覽以人物畫為主軸,畫裡的人都有一種疏離感,例如《橘色少年》有著孤獨的姿態,散發淡淡的憂鬱,像是沉侵在自己的世界裡。《異鄉人》這件作品的敘事性比較強,穿著黃色風衣的男子行走在藍天綠地裡,他的胸口開了一個洞,讓我們可以看到遠方的地平線,他顯然對畫面裡的其他兩個人而言是個陌生人,獨自來到異鄉,而且,你以前養的狗,久違的Cooky出現了。
 
是,其實是牠自己跑出來的。我在處理後面格子衣服的人物時,原本要接著畫他的腿,但覺得已經有點多了,需要是一個別的寵物或什麼,Cooky就出現了。有些人知道,我現在有意識的不再去畫牠,但既然牠自己出現了,我也就不抹消牠。穿黃色風衣行走的人,他身上的透明窗,或許可以解讀為一種對家鄉的凝視。
 
我畫裡的人物不見得是沉侵在自己的世界裡,大部分的人都眼睛都半開半閉,似乎帶有一種悲憫,有一種宗教性的脫離感。沒錯,我的畫裡面,人跟他所處的實際狀態,都有一種脫離感。「我」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像我現在在做這件事的同時,我也正看著我自己在做什麼,我和我之間,是存在著距離的。
 
5. 這些畫中人物總有什麼地方是異於常人的。例如《穿靴子的基督》裡的基督,背對著我們,怪異的姿勢,身體呈現一個往外張、用力掙扎的姿勢,身上釘滿了釘子,左手掌沒有了,好像是表達一種壓抑的痛苦?
 
其實也並沒有要表現痛苦,這畫面是有這個感覺,但是我畫的時候沒有痛苦這種東西,它自動發展成這樣。一開始也不是要畫基督,我是從軀幹開始,接著四肢,畫完頭之後,才發現他就是基督。我畫任何作品,百分之百一開始都不知道它最後會變成什麼樣。我一直在處理畫面,並沒有要投射情緒性的感覺,可能最後的結果有些這樣的訊息,但那不是我主要的意思。
 
作品是作品,它自己有它要說的東西。
 
6. 《舊球鞋》這件作品像是對舊球鞋的凝視,一隻腳像是穿著它,又像是沒有。這裡頭有一種私密性,請你談談這件作品。
 
那是我弟弟的一雙爛球鞋,很多年放在工作室的櫃子上,大約10年前吧,我用顏料在上面亂塗,把它當成類似現成物的創作,覺得蠻有感覺的,但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又覺得沒什麼了,既沒有繼續投入也沒有發表。前陣子看到它,又把它拿出來畫沒有塗顏料的樣子,就有了這件作品。
 
7. 說你畫裡的人物都是孤獨的也未必,例如《戴眼鏡的朋友》、《戴眼鏡的朋友與教授》、《魁儡(禁臠)》都是兩個人一起。你在這幾件作品中,分別想要探討怎麼樣的人際關係?
 
我喜歡「雙」這個概念,比如說雙子座呀,雙塔呀,它是一種帶著類似鏡像、反射的特質,但又不完全是,而且彼此獨立。雙位一體這件事,很讓我著迷,後來生出雙胞胎,我也覺得很酷。在我的畫面裡面,我會偷偷的捕捉雙這個概念,你說的這幾件就是直接的呈現。例如《魁儡(禁臠)》兩個人共用一個身體,他們同時有這個身體的代表權,但又不完全,互相有附屬,是彼此的禁臠。這當中常常有一個人是附屬的,明顯得處於一個比較弱的地位,像是《魁儡(禁臠)》裡面右邊的這個人。
 
我覺得這很有意思,即便是我們獨自擁有一個身體,我們依舊沒有完全的主導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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