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光年的製繪師

王叡栩

繪測光年的距離

 

意欲從傅饒的畫作中得到答案其實是一種不可能,而此種不可能亦是開啟無限可能性的關鍵。對於傅饒而言,說不清楚即是一種清楚,而無法言說即是一種言說。在此情境下,觀者該如何去捕捉傅饒繪畫中所謂的無法言說?而傅饒又該如何透過繪畫去繪測光年的距離?這都隱含在「光年」一展的概念中。談到「光年」概念,傅饒坐臥沙發若有所思,緩緩的闡述著。
 
傅饒:「『光年』是我個人的第二次在美術館的個展,第一次個展是在德勒斯登國家美術館舉辦,相形之下,關渡美術館的規模都大的許多,所以對我個人而言是個很大的挑戰。展覽從半年前就開始籌劃,『光年』這個概念是在我創作過程中間接近末期才出現的概念,並非在先前就有,這跟我創作的習慣有關。我不想在之前就有一個框架與命題,然後基於此而創作,我更傾向於一種天馬行空的方式去構想與創作,當然我也對我過去的藝術歷程做一個回顧,我發現我過去的展覽與創作都跟時間有關係。比如說我畢業之後的第一個個展『七年』,之後的『浮游』、『推手』,包括2018年在站台中國的『世紀』,都是跟時間有關。如『光年』跟時間概念的關係,跟距離的關係,這種距離有著千千萬萬的可能性─距離是我跟畫布之間的距離、我和人之間的距離、我跟故鄉的距離、我和我孩子的距離─所以這一切又會匯入了我個人在那邊生活的體驗與感情於其中,『光年』此命題更能在此時對我的作品有種更全面的概括。當然『光年』又跟我創作的工作方式有關係,特別是創作大幅作品裡面,每一個對局部的描寫像是一個瞬間定格的影像,但稍瞬即逝,透過這種筆觸表達出速度與時光的穿梭。」
 
既已討論到展覽的概念與本質,不免令人想要探索傅饒不同個展之間的差異性,而相較於傅饒上一次於站台中國的個展「世紀」作品中隱含著許多的對照與相應,如人鬼、神善,自然、暴力,進化、末世,傅饒此次則是透過「光年」一展注入新的動能,藉此帶給觀者差異的感受,至於是何種複數差異的動能呢?
 
傅饒回應著:「『光年』較『世紀』的展覽,還保留了一種對特定歷史人物與形象的表達,特別是17世紀的巴洛克繪畫中,裡面有一種人與事物總和的表達,這在我以往的作品中是一直不斷在從事的課題。因為生活在異國他鄉,所以人物的表達對我而言每次都是一個挑戰,我自己可能都還不清楚它是一個什麼樣子,可能是一個混合體,是一種寥寥幾筆、點到為止的一種呈現。我試圖去抓住本質的東西,這種本質的東西應該是最樸素的,如同兒童繪畫對人物的表達一樣。當然在『光年』的作品中更融入了我對人文和環境的提問,也融入了我對家庭中父愛的呈現。觀眾跟我說過在我作品中可以看見『明』與『暗』,某種程度我將『暗』更戲劇化,更激化,例如通過深色的色調處理去渲染了『黑暗』,而這一切都是為了去表現另外的面─『明』,所以我的畫作中有許多敘事化的場景,通過顏色強烈的對比讓畫面透出光,這個光就是希望與力量。」
 
複數疊加的自省
 
談到了創作本身,不免談到成長歷程對一位藝術家的影響,而在傅饒的成長過程中有著一個顯著的切換點,即是2001年時,傅饒從中國青島來到了德國德勒斯登深造、直到2009年結婚生子、最後定居下來,這個過程的對藝術家產生空間與時間的匯聚與刻度。談及此,傅饒的思緒拉回了2001年,咀嚼著游移於兩個國家之間的歷程,並一邊回顧著。
 
傅饒:「很多藝術家到了異國的國度創作,他創作的本身總免不了和內心的情感有關,這種情感是多層面的,有鄉愁、有文化身份被接納的訴求,這是一種希望被融合但又需要去抵抗去追問自己文化身份的過程。我在德國生活一段時間之後,反而對中國山水背後的人文與哲學更感興趣,這對我而言是一種文化土壤,在我年少的20年來,它在我內心中生根,還在我血液裡面流淌,可能符合我內心的氣質,它無形當中是一種力量,讓我能感受到宋元時期山水中的人文。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有的氣韻讓人有一種無上的平靜,雖然它的構圖有些是動感式的,給人很深的印象和感染力,但相比較於德國浪漫主義時期的大風景的創作構圖,卻是另一種詮釋。我想讓兩種經驗都有所疊加,是屬於我個人的一種融合,於是就有了我現在的創作。」
 
此種遷徙轉換的歷程也造就德國藝術養成教育對傅饒創作的潛移,傅饒在創作過程中,並非採用前設、預想規劃的方式,而是用一種默化內潛的方式,但同時也跟外於自身的歷史、時間、空間、經驗、孩子家庭之間飽含匯聚的關係,是一種無目的地的意識流。而針對這種創作方式,傅饒認為其實跟他後來受德國教育養成的背景相當有關係。
 
傅饒:「這也是德國藝術教育和我先前所經歷有著非常不同的地方,可能是因為德國有著理論的支持,包含哲學與心理學等,人在其中不容易迷失,而我有研究藝術心理學的經歷,我在其中有著非常強烈的感受,在創作過程深入後不停地再做修正,不停地在自省,在進入了一定的深入之後,如果沒有辦法再繼續往前走,就會做一個破和一個重新立的動作。我想就是在不斷的破和立,不斷的自省的過程中,再加上自己對藝術史與哲學的輔助,作品自始自終都會保持著一種純粹性、自我、自省、由內而發的感情於其中。雖然德國的極簡主義與對建築的理解中與亞洲完全不同,但其中的精神其實是有著力量的。」
 
此種德國式持變自省的創作方式,謹慎處理抗拒外在過度的干涉,不斷的發問,卻開放各種可能性,而沒有答案就是唯一的答案。不追求處理完問題的一刻,而是讓持續的自省與尋找成為創作的動能,讓流變成為一種持存,使歷史與空間的跨度,匯集於藝術家自身的生命與創作中,這即是傅饒成為一位終其一身都無法被定義的藝術家的原因。
 
傅饒:「我不想被很快的定義,我想懷著一種開放的心態去嘗試更多,『光年』是我某個階段的呈現,我想我會通過在某個文化地域一段時間的感受,可能會再有不斷的問題被提出,或是不一樣的呈現。」
 
最後,對於外界一談到傅饒的畫作,總不免提到傅饒的畫作除了隱含表現主義、德國浪漫主義、與中國山水的融合,更飽含著敘事性、幽微、墨韻、張力與動能,傅饒針對這些外界的評價親自做出回應。
 
傅饒:「這應該是在我創作一段時間之後要去做的思考,我在創作中是不會去做這種思考。作為藝術家,是要去對當下的繪畫性、針對當下時事的見解,去做思考,去提出問題,我不會強迫自己將這種問題生硬地與我的作品加以連接,我希望它是由內而外自然地流露,這可能與我工作方式─在創作前不會有一種規劃、計畫─有關。特別是構圖,我往往是從一種即興開始,在這過程中對我而言是去跟作品產生互動,在之後我也會和其他藝術家交流與探討問題,但這種探討不是要去解決問題或作出回答,因為你提出的問題不見得有一種答案,這種過程和創作其實非常的相像。」
  
靜息吐納的本真
 
如果你試著觀看傅饒的畫作,會有一種漸進式的感受。一開始會讓人感到恐懼卻隱含著神秘,而這股神秘蘊含著一股引導的力量,並非引導觀者挖掘更黑暗的層面,而是在最後隱約中感受到這股力量引領著人偶遇希望跟曙光,這道希望與光以一種不明不滅的狀態存留於觀者的感受中,卻又潛含著純粹、真誠與力量,在具體的部分呈現出一種不停的變化、游移。然而,在幽微之處深深隱含著一種無法被清楚給出答案的狀態,因為傅饒想給出的絕非答案,而是持續性的提問與感知狀態,讓觀者沈浸於傅饒作品的無法捕捉的凝匯中,並一同吐納著藝術的本真性,所以傅饒想透過畫作對觀者傳達的是?
 
傅饒:「我的畫作中總是帶著悲傷,但在悲傷過後,在越過黑暗之後,我想讓人看見的是一道光。我覺得是一種氛圍,你用任何的形式與內容要去表現一種繪畫的精神,這種精神我會在我的繪畫中,通過我身體的運動、韻律、筆觸等去介入。我希望我的繪畫可以呼吸,可以有多層次的解讀,每個觀者可以加上自己的生活體驗再去賦予不同的解讀,可以不只有一種答案,可以有千千萬萬個答案。我是在敘事,但我的敘事就如同妳所言,是一種不清楚的清楚,是一種混沌的清晰,如果我將自己比喻成一個導演,我運用繪畫的原理,讓繪畫中有戲劇化層面。如果說還有什麼沒有被經常提到的,我的作品其實就是我內心的一面鏡子,一個寫照,但觀眾可能要看過我許多作品之後才能感受到。」
 
筆者在與傅饒貼身工作的觀察中,感受到傅饒身上具備一種純粹且本真的特質,而這並非從他的言說中獲得,而是傅饒的行爲與繪畫其實透露著更多的答案。如在等待佈展的短暫空檔中,傅饒總是坐在偌大的展間一隅,安靜的、默默的在自己的本子上創作著。一有時間,傅饒不去遊玩,而是拿著紙與筆穿梭著、用雙腳走著、用眼睛看著、用心感受著台北的城市空間,然後用手製繪著他與台北的距離。在一連串緊湊的媒體採訪行程中,相較於媒體的採訪,傅饒卻願意花更多時間,一個人耐心與一名坐在展間地上的陌生小女孩討論著他的展覽,在他面前,彷彿這些外在的附加條件都不再重要,社經背景不重要、光環不重要、有沒有藝術知識也不重要,他看待人就只是純粹的人,他看待藝術就只是真誠的藝術,這對他而言是最重要的,讓本真存在於他看待生命的方式,同時並存在他的繪畫中。
 
傅饒:「我覺得接近本真的東西反而能讓人產生敬畏,會打動人,作為一個藝術家,在我的作品中我有勇氣讓別人看見。我需要呼吸,我不停地在呼吸,這說明了我不停地在從事藝術創作,我希望我的作品它可以呼吸,它是鮮活的,它可以讓人看到各種層面的情緒、善與惡,藝術對我而言是一種內心表達,但又不僅僅於此,也是我作為一個藝術家所要面對的課題:提出問題。而這些問題可能需要從事十年、二十年,甚至到生命終止也未有一個答案存在,但必須要懷著一個真誠的心去從事,我希望我的作品也如同我對藝術的態度如此真誠。」
 
傅饒傳達著一種無法敘述的敘述,無法言說的言說,此種無法被言說的狀態指涉出一種本真的狀態,身為一個無法也不欲被定義的藝術家,傅饒用生命作為度量,用藝術作為呼吸,帶給世界本真的吐納。因此欲透過一幅畫作或一個展覽就妄想瞭解或解讀傅饒的藝術,我們就犯了一個武斷與過度詮釋的錯誤,那就可惜了我們曾經這麼接近傅饒的畫作。因為傅饒用他的宇宙去傳達自己的藝術態度,既是線性也是點性的,既是全面性也是片段性的,既是時間性也是空間性的;光年不僅是傅饒用來度量時間與空間的距離,亦是傅饒用來度量他一生的距離。如果說傅饒最偉大的作品就是他本真的一生,那我們是不是也該用一生的時間去細細感知傅饒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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