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郭書瑄
瑪莉娜.克魯斯對衣物的著迷一直是種感傷,她深陷於對回憶的幻想中,同時也熱切於抬舉物件,使它們受到倖存物應得的注目。她於是和這些獲得重生的陳舊衣物產生關聯,而不僅是耽溺於懷舊而已。應該說這是種想望:重建、接著更新的想望,聯繫著從前的、聯繫著將要持續的。前人與當下兩者形塑了欲望的結構。但這欲望獲得了昇華,就像樟腦丸阻擋了物件的失序程度、衣蛾的繁殖,以及氧化的開展。
在這種幻想與注目的情況下,有許多層面可以汲取。確實,這裡有她前人的衣物,它們不僅是日常必需品,亦是呈現風格與外貌的工藝品,是圖案、技巧系統和設計的明確組合。接著,有存放這些東西的地方,整齊折好、堆疊起來,以便和其他財物並排,承受歲月的考驗。同時,也有更大的房屋建築和更特定的房間。最後是這幅畫。這類繪畫如何對記憶的使命訴說?
克魯斯的系列必定是藉由這樣的動態成為可能。關鍵在於她對衣物表面的投入。這是個物件,它的細節被渴切地描繪出來。但這又不僅是個物件。它是種工藝,是衣物也是繪畫的工藝。在這些物質或物質化的過程中,帶有某種對裝飾與複雜製作的熱忱。
就許多方面而言,克魯斯所做的其實是將衣物處理成微型畫的形式,但卻是大型繪畫的規模。微型畫的感性意味著她用以指涉居家生活的方式,這是大量由女性佔據、由女性保護,由女性提供衣物的地方。同時,居家與女性在此形成了一種強勁的脈絡,如同她之前的行動所呈現的。不過,這個新的系列所引介的是年歲:衣物和女性兩者的年歲增長。正是在這樣的氛圍中,她的繪畫探討且引述了物質的磨損軌跡。同樣地,在這樣的氣氛中,藝術家試圖進行想像,例如想像她母親的童年,或是歷史如何介入其中,將身體轉變為其他物件。她對母子間的比較深感興趣。這是種有力的記憶停頓,因為喚起這記憶的是某種軀殼、某種已克服限制的過往身體的模具。而這個容器持續作為一種存在的索引。這是克魯斯所繪的索引,一種不久便由裝飾物和穿著時光的痕跡所消除的索引。
特寫是這組系列中的明顯設計,它確保觀者可以看見織品的微縮景象,這些織品因為季節更迭和最有可能的潮濕環境,無可避免地變得脆弱。磨損、污漬、摺痕、褪色補釘、破爛程度、穿舊跡象等等。這些都暗示著拆解與物件(衣物)整體的喪失,繪畫因此變得關係重大,因為藝術立即意識到物質的特色,以及使這些特色得以具體化的力量。在繪畫的舊物件與繪畫的當下直覺之間,無疑存在著一種似非而是的關係。而在回顧過去的迫切與將當前才能紮根於記憶範疇的需求兩者間,克魯斯如何取得協調?
然而,這種微型的視野並不會在某種無生命或靜止的秩序中獲得平息、甚至衰退。克魯斯從過去的這種微型宇宙中退出,顯露了衣物收藏在櫃子中的照料環境。正是在這一刻,我們透過這些衣物的保養狀態,想起它們所意味的社交生活。其中重要的是織品承繼與繪畫表現之間的互動,前者經常被視為古老或古董的,後者則是在當下描繪織品。於是藝術家可能會面對的提問是:此處繪畫所表達的是什麼?是單純的物件,或是其歷史生命?若是後者,那麼繪畫可能嘗試做到更多,或是可能或被要求打破其慣例。而克魯斯已承擔了風險,她穿線縫入畫布,以刺繡裝飾顏料,堅持著衣物工藝的宇宙觀。她也鑄造了組裝人體模型用的真實衣物,讓玩具般的相貌像是穿著華麗服飾的人物。她也將相片製成薄板,加上文字註解。換句話說,克魯斯的探索已超越了繪畫的期望,也已尋求了其他傳達衣物回憶的方式。為了達成這些,她改變衣物的款式,或是將衣物置放在文字闡述下,彷彿作為檔案保存一般,將針線製作衣物的技術和女性狀態的建構赤裸裸地呈現出來。
在這個過程的某一刻,克魯斯作品中的線頭都聚集起來。元素的集合極有可能形成表達的語言。織品的出現來自於製作、編織和組成的衝動。從這樣的勞動中,出現了敘述——或者更適合的說法是虛構,以及歷史與個人故事的交織、家譜與軼事的交織。還有轉喻,一如服裝成為肩膀的密碼或是肚臍的導引。
克魯斯未來的挑戰可能在於將繪畫本身的過程複雜化,讓寫實或表現主義不致成為主要技術,無論是對感知、或對直覺的記憶,或是在視覺空間中喚出形體方面皆然。她可以思考目前形式的限制,或甚至重返她創作早期的抽象化嘗試。這種從感性到雕塑性的延伸是很有力的,實際上可能還指向了超越繪畫的方向。在這方面,這種藉由大量細節使織品變得如微型畫的做法,在服裝或房子的小塑像裡找到了同樣的表達方式。若藝術家持續有說服力的追求,加上她代表性的感傷變化,她的作品應能獲得一種空間性,能夠拓展這一切的緯度:繪畫、記憶,以及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