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的熟悉:瑪莉娜.克魯斯的「母系物語」

彭佳慧
陌生化的熟悉:瑪莉娜克魯斯(Marina Cruz)的「母系物語」(Material Maternal
 
每個人都是在失去中誕生。[i]
我們所收藏的,永遠是我們自己。[ii]
 
藝術家瑪莉娜.克魯斯(Marina Cruz)近十年來的創作,再現手法涵蓋油畫、雕塑、攝影、文字、刺繡、裝置等複合媒材的探討;但無論選擇何種表現形式,作品中持續聚焦於家族記憶與生命存在的母題。此次展覽以「母系物語」(Material Maternal)作為切入點,將身為女兒∕母親∕女性的記憶中,難以界定的多重時間流交疊的狀態,透過家族長輩所留下的舊衣裳,展開回溯家族故事與個人生命經驗的旅程,以細膩而充滿詩意的手法,與外婆∕母親∕阿姨再次相遇。
 
母親與女兒間獨特的關聯,不僅是共享同一種性別而已,更相互投射彼此的時代脈絡、家族興衰與成長經驗。在生命的交集與互動關係中;身為母親,女兒如同另一種形式所新生的自己,以化身∕分身的姿態,有機會再次經歷自身的童年;身為女兒,不自覺地在淺移默化中模仿與內化對母親的認同,並在有朝一日也成為母親。在克魯斯的《首件鑄造(母親)》(First Cast: Mother)作品中,以小女孩的洋裝作為連結的物件,象徵母親與女兒間特殊的生命交集,母親∕女兒∕女人間轉換並相互參照對方的生命,產生愛與衝突的矛盾交織。母親心中的內在角色投射與延伸,透過女兒再次世代交替與傳承。
 
織品的溫度
這批存放收藏許久的衣服,原是外婆為克魯斯的媽媽和阿姨們,特別手工縫製的童裝;經年累月,這些孩子早已成人,這批穿不下的舊衣裳仍未被丟棄而收藏在家中的衣櫥裡。攤開這些衣服,滿佈的收納摺痕,藝術家透過纖細的筆觸和優雅的線條刻畫出這些織品的肌理與花紋,不疾不徐地細細吐露出身為母親的心境,對孩子幼小時的寵愛,以及長大後仍不忍割捨的依戀。
 
關於服飾的解讀與詮釋,往往涉及對社會文化符碼的探討,本身就具有一定的語境與歷史;服飾暗含了不同地域的風俗習慣、階級性別與時代品味。織品衣物成為身體的象徵與隱喻。如果第一層皮膚代表的是種族與血緣,那麼,如同第二層皮膚的服飾,不僅有避風遮雨的物質功能,衣服所包裹的還有身體的溫度、動作的線條,攜帶著不同經驗的記憶。因此,作品中描繪的這批外婆手工縫製的童裝,其視覺訴求的重點並非在於花色與款式的差異性,而是其間隱含和透露的生活點滴,巧妙的串連起關於母女三代間的回憶,同時也是家族女性系譜的交集之處。
 
從畫面中藝術家所仔細描繪的細節,可察覺外婆巧心挑選的花色、精心剪裁的樣式、袖口與鈕扣的配色、細細的針腳與壓線,在在顯示作為母親所洋溢的愛。而那些衣服上縫補又破損的補丁、斑剝脫落的縫線、壓艙發霉的斑點、洗不掉的汙漬與褪色的痕跡,則充滿時間性的描寫,彷如織品的年輪,隨著四季流轉而增生,擴延出與生命經驗有關的痕跡。
 
回憶的路徑
過去生活記憶中的情境與現實活中的空間相互交疊,跨越時空,揭露並召喚觀者內心不同的觸動。對於觀看與回憶的互動,約翰.伯格(John Berger)指出:我們不只看一個東西;我們總在看東西和我們的關係。[iii] 克魯斯作品中描繪衣服的花紋樣式、色彩光澤,暗示了衣服的材質與四季的溫度;透過細細蔓延的皺摺與縫線,如同蜿蜒的山脈與河流,在不同季節的原野起伏,喚起觀者曾有的感受。在《明亮但破碎的花瓣》(Bright but Broken Petals)中,淺藍底色配上不同的粉色花朵的洋裝,和另一件《晴天的陽光禮服》(Sunny Dress for Sunny Weather),隨著盛開的花朵恣意奔放,帶有春天溫暖又活潑的氣息;在《有補丁的方格時光》(Checkered Moment with Mended Patches)衣服上,佈滿車子與動物的可愛造型圖案,色彩鮮豔而充滿童趣的生命力。作品中浮現的童年回憶與意象,串成展場中屬於克魯斯的生命旅程,也同時重疊觀者的生命經驗,成為帶有互文性 (intertextuality)的多層敘事。
 
藉由畫作中再現的織物細節,克魯斯回溯自身過往的同時,也提供觀者一道獨特的回憶路徑:我們都曾有過那麼一件,或許是灰褐色的長袖襯杉,在秋風剛起的時候要早晚披上;或許是在冬天被叮嚀要記得穿上的橄欖綠色小外套;或許也曾有一件穿到褪色、磨破了仍捨不得丟掉的心愛小洋裝。從這些歷經反覆洗滌卻還存在的汙漬,依稀想起,衣服總是不小心沾染上食物的醬料,或是又打翻了一杯果汁;依稀想起,那時的新衣裳總是在一開始就預留太大的尺寸,等到合身時,卻又開始縫縫補補;而一再縫補卻還是破損的磨痕,暗示也許並不富裕的家庭環境,母親愛物惜物地勤儉持家。
 
彷彿看見母親反覆摺疊、壓縮、收納、打包,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收藏的節奏與手勢。生命無法再重來,但回憶卻可以反覆湧現。
 
陌生化的熟悉
此次於安卓藝術展出的作品中,有十幅描繪衣物布料的油畫,藝術家刻意放大衣服的比例,以截取的方式構圖,在無法看到完整的剪裁下,形成如特寫般逼視的效果;克魯斯以寫實的技法,將布紋細節描繪放大的異常清楚,使視覺的平面性營造出類似標本或壓縮的扁平感。而這些經常被忽視的細節躍入眼中後,原本日常的服飾不再生活化;熟悉的物件與材料成為象徵的隱喻,視線從作品的空間轉而遁入意識流的時空,將這些細細刻畫的衣摺與紋路,鋪陳出有別於一般衣物的穿著經驗:這些並不是蓬鬆柔軟的新衣裳。
 
透過陌生化的手法,藝術家將觀者從原本日常熟悉的物件中抽離,衣服成為交疊的符碼,既貼近又疏離的形成弔詭的矛盾。在作品《個人檔案I&II》(Personal Archive I and II)與《粉紅嬰兒床與櫃》(Pink Crib and Pink Cabinets)中,記憶中原有的居家空間呈現出凝滯狀態,服裝被折疊收納擺放成家俱的一部份,讓孩童時期的居家服擁有不同的時態:從屬於過去的記憶場景,轉換為抽象的意念,與作品聯結自身經驗後,又拉回家中實際的生活場景。層層疊疊所累積的衣服、雜物和家俱,重新組構為新的記憶圖層,在凝視與冥想之間,以內、外兩種不同的時空記憶與身體感受,來回交織穿梭。
 
「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一詞是二十世紀初俄國學者什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提出的美學觀點;最初的意義為「使之陌生」,強調美感可藉由將過於熟悉的知覺感官經驗,拉出適當的距離而產生。倘若「熟悉」代表一種在知覺經驗中的極度貼近狀態,「陌生」則是熟悉之後的疏離;然而「陌生化」並非是無知覺或無意識,而是藉由熟悉與陌生間的落差,甚至刻意的反常狀態,以加強觀者的體驗與感受,刺激過於生活化而逐漸鈍化的視覺美感,進而產生新的啟發與聯結。將熟悉與陌生之間的兩點移動的時間延長,所拉扯出的張力,使陌生化不僅是一個審美的觀點,也是一種生命存在的狀態。
 
看到這些童年服飾的再現,的確會引發觀者的好奇,這些精緻刻畫、充滿時光痕漬的衣裳,曾經穿戴起的故事。彷彿想起童年時聽到母親(或祖母/外婆)隨口哼唱的兒歌,那些講了又講的故事,或是關於兒時的做過的白日夢。在熟悉與陌生之間的移動,藝術家的回溯與觀者的回憶重疊,用陌生的手法再現熟悉的事物,從回憶(曾經的現實)中創造出非現實,進而將非現實注入現實之中。
 
童年生活並非都是歡笑聲,然而,當我們只能用懷念召喚與再現時,更顯得無可取代的美好。斑斕而美好的時光。凝視勾起了記憶與愛。這些放大的衣飾細節將記憶的節奏移動得更緩更慢,類似停格的構圖語法,不只是意象的氛圍,而是情節的濃縮。依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理論,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每一刻都是獨一無二,那麼「回憶的時光」究竟是什麼? 在凝視與凝想的當下,感官構成的意念與印象,集合並得以捕捉此刻瞬間的記憶,而回憶則是由記憶喚起與重現空間中逝去的時間,過往有過的經驗與感受。回憶不能複製過往,但透過作品,我們得以相互凝視並與之再生∕共生,這些折疊、折疊、再攤開的記憶。
                                                
 

[i]  馬利雍.楊(Iris Marion Young),何定照譯,《像女孩那樣丟球:論女性身體經驗》,臺北:商周,2007,頁222。

[ii]  尚.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林志明譯,《物體系》,臺北:時報文化,1997,頁101。

[iii] 約翰.伯格(John Berger)吳莉君譯,《觀看的方式》,臺北:麥田,2010,頁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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