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屋意象與時空場景的縫合:瑪莉娜.克魯斯的回憶之泉

彭佳慧
 它真的存在過嗎?某些非現實的東西,悄悄的滲入回憶的現實當中,而回憶其實是處於我們個人歷史和無以名狀的前歷史之間的灰色地帶,恰恰是在這樣子的一個灰色地帶,隨我們的腳步,童年的家屋走進了我們的生命來。[1]
 
「家」是人們最熟悉的空間,不僅是用以遮風避雨的居所,同時也是一種精神象徵;從生活中實際的場域,到生命記憶中抽象的家屋,如不可名狀的灰色地帶,將物理性的空間地點連接到內心的私密角落。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曾在《空間詩學》一書中引領觀者,如何開啟「閱讀一棟家屋」或「閱讀一個房間」的旅程,尤其是我們誕生與居住的家屋,已將記憶銘刻至身體中,而內化為一組有機的習慣;家屋以最簡單的意象作為起點,將我們牽引到不自知的意識範疇中。
 
回歸記憶的原鄉
對於過去的人事物,總有些特別的印象留存在我們腦海,家屋裡交織了情感與故事,濃縮了生活與記憶。菲律賓新生代女性藝術家瑪莉娜.克魯斯(Marina Cruz, 1982-),反覆以「家」的不同意象作為主題,透過作品為我們開啟一道又一道的記憶之門,不僅思考人們安身立命與成長的空間,更聯繫其內在心靈的回憶與自我存在的關係。作品〈家系列〉的創作靈感,源自藝術家所發現的一批老照片;觀看這些祖母時代拍下的照片,彷彿翻閱一本屬於自己家族的故事書,一部跨越不同世代的回憶錄。
 
對克魯斯而言,創作是一種私密而獨特的語言,藉由作品表達意識尚未浮現或難以言喻的深層感受;她的作品有如在尋找記憶中家屋的樣貌,並將之重現於畫布上。在過去經驗和當下思維的交織與拼湊下,透過直覺、奇幻的手法,一筆筆仔細描繪、鋪陳出記憶深處的思念與情感;包括起居室中擺設的桌椅、茶几、家具,儲藏室裡堆放的櫥櫃、書本、玩具,屋內牆上所掛的鏡子、畫像、照片。這些原本平凡無奇的生活物件,彷彿連同畫面裡的聲音、溫度,甚至某種氣息,共同串連起克魯斯對於家族獨特的存在記憶。作品同時藉由筆觸刻意留下的肌理、油彩滴落的痕跡、略帶哀愁的色調以及太過整潔的空無感,營造出陌生意象般的視覺氛圍。在此,時間被壓縮與凝結成一種空間模式,曾經生活其間的家屋,轉化為貼近又疏離的「風景」,流動著神密而幽晦的光影,空靈有如時間的切片或夢境中的停格。
 
克魯斯曾以「家是你將會離開的地方」為展覽主題,將成長的家屋作回顧式地描繪;而這種情感上的矛盾恰恰源於,對舊家空間的記憶之深和依戀之濃。因為「家」是永遠令人放心的所在,所以有「將會離開」的瀟灑;而離開後未說的伏筆是「終究還會歸來」,只是未知何時。對於克魯斯而言,在創作時運用回溯的手法,召喚逝去的影像,成為她回家的一種方式。經過時間的流逝與歲月的洗滌,記憶使家屋的空間產生形變,曾經的熟悉如今帶著幾分陌生;但透過層層筆觸堆疊下的家屋,克魯斯引領我們進入層層意識相互滲透的場景,置身內心隱晦角落的同時,也與現實經驗激盪一場獨特的對話。在生命的長河裡,如果能有一個承載共同回憶,並且保留跨世代記憶的原鄉,對克魯斯來說便是「家」。
 
記憶與想像的縫合
對過去的執著,也許來自於她對外公的想念。外公在克魯斯五歲生日的前一天告訴她將會有個禮物,但第二天卻突然過世;這突如其來的死別,讓小克魯斯永遠不會知道禮物到底是什麼。對於生日禮物永遠是個謎的記憶,使她的繪畫過程像在挖掘記憶的真相,藉由創作不斷拼湊零散的記憶片斷,在斑駁的時空中描繪出想像的輪廓。
 
時移事往,對克魯斯而言,創作成為一種內心的準備,準備重新認識,準備將人生中的點滴聚集起來,展開追尋之旅。她重新翻拍許多遺留下來的小洋裝,這些都是由外婆親手縫製給她的雙胞胎女兒,也就是克魯斯的母親與阿姨穿過的衣裳。雙胞胎由於面容相似而常被聯想到連體或雙重的自我,擁有獨立的個體卻又在血緣上緊密相繫;因此,藉由小洋裝左右對稱形式的雙層框架手法,暗示命運裡隱含的共生與對照意涵,亦成為克魯斯一個重要的視覺母題。在〈雙生系列〉中,克魯斯將成雙成對的小洋裝翻拍後再鑲於木板上,然後在照片上手寫文字,以類似註記的手法,重疊∕補充∕參與了三代家族之間的故事,以女性藝術家特有的細膩風格,創作出有別於傳統歷史的敘事觀點。
 
菲律賓的殖民史可遠溯至十六世紀,從二次世界大戰後獨立至今,菲律賓曾有數次經濟上的快速成長,甚至名列亞洲最富有的國家之一;之後卻由於政局動盪而曇花一現。這批小洋裝的花色與形式,不但是當年經濟起飛的見證,也是殖民歷史中被不同國家影響下的縮影。在〈雙生系列〉中,原本應該相同尺寸的小洋裝,部分經過放大修改後再給其他姐妹穿;這些透過外婆∕母親持家的雙手縫補、修改、洗滌褪色的痕跡,迂迴而細膩地反映出菲律賓社會與經濟的起伏。在此,衣服不僅是日常生活中的基本需求,更是充滿象徵的隱喻符號,運用服裝所內化的文化語彙做為創作的敍事修辭,成為克魯斯作品的另一特色。
 
〈刺繡風景系列〉中,克魯斯將其翻拍的小洋裝,放大複印於畫布之上,突顯出穿過的汙漬、滿佈皺褶和時間痕跡的懷舊感。再以高彩度的明亮色線,在複印著小洋裝的畫布上,繡出充滿童趣形象的圖案;這種結合攝影、數位印刷、手工刺繡與縫合的創作手法,如同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在《明室》中探討攝影的意義時所指出:
 
有了這某個東西的標記,相片不再隨便無關緊要。[2]
 
無論是在照片上手寫的回憶片段,或是手繡的花草樹木、小動物、小房子、降落傘等等,都是關於自身家族故事中,所涉及的人物、圖案與符號。藉由手繡∕手寫的連結,照片就不僅是逝去的過往,而是與自身關聯的當下;作品本身就是外婆∕母親∕阿姨到自身成長經驗的再生與挪移,成為探索生命傳承的媒介,連結家族歷史與個人記憶。這些曾經被穿過的小洋裝,長年存放在箱櫃之中,如同被封存潛藏在地底的水流,看似封閉卻又流動穿越其間;多年後透過克魯斯不斷來回往返的刺繡手勢,開啟家族中內在記憶的旅程,與潛意識所暗藏的隱喻作對話,使記憶如泉水般一點一滴源源不絕地湧現出來,從針尖的一小點、一小點反覆穿梭,連結成線,延伸為面,將看似童話故事的插圖轉化為記憶裡的種種細節。
 
記憶的保存期限能有多久?克魯斯以創作緊扣自身與家族的關聯時,回憶如同筆尖流轉的文字、如同織布機上來回往返的梭子,在擔心遺忘的失落下,藉由一筆一畫、一針一線的不斷反覆,在針尖∕針尾的一鬆一緊拉扯中,穿透衣裳的正面∕反面、縫合時空的記憶∕想像,直到某些事物永留心底。
 
回憶之泉:生活痕跡的特殊意義 
 
歷史不再是線性發展──無論是可逆還是不可逆,循環或是交雜,而是呈斷層、塊狀的存在,歷史成為一種地理,回憶正如考古。[3] 
 
物保存了回憶,而回憶也使物得以保存;這種物與回憶間的微妙連結,使得人與物以及人與回憶的關係都持續地更長久。「回憶之泉」的展覽中,克魯斯以創新的手法,巧妙結合雕塑、攝影、文字、油畫、縫紉、刺繡等不同的藝術形式,透過家屋與記憶作為召喚的能量,在多元的樣貌中突顯出當下∕過去、現實∕想像之間的張力;藉由作品中符號寓意的翻轉流動,曾經平凡無奇的生活痕跡有了特殊意義。
 
在反覆指陳不同時期對於記憶的體悟,透過對生活現象的敏銳觀察,對於逝去時光的追憶、家族記憶的冥想、到生命意義的追尋,克魯斯展開一場充滿心靈思辨的創作旅程。當時光不斷地流逝,人們往往召喚回憶以重溫舊夢,並以家屋作為回溯的起點,開啟自身對未來世界的看法;經由克魯斯的創作,我們擁有「瞬間即是永恆」的感動,在過去與現實所交織的無以名狀的情緒裡,真實的存在,也許只在那想像的回憶之中……
 
 
[1] 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著,龔卓軍、王靜慧譯,《空間詩學》,台北:張老師,2003,頁128-9。

[2]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著,許綺玲譯,《明室》,台北:北星,1997,頁59。

[3] 此段文字轉引自王德威在朱天心《古都》一書中的序文。朱天心,《古都》,台北:麥田,1997,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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