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您在法國學習美術之前,先後取得了中文的學士和中國畫的碩士。中國文化的深厚功底對於您之後美術的學習有什麼裨益?
在談論這個問題時,我首先需要補充一點自己的履歷。因為家庭的緣故,我三歲起開始畫畫。從兒時起,我就不斷聽到這樣一種言論:畫好畫特別需要文化素養。許多長輩私底下都會感嘆自己因為過早投入專業訓練,忽視了文化課學習,從而導致自己未能達到理想的狀態。「讀一個普高,比直接上附中,能讓你走得更快更遠」。這種判斷影響了我的求學之路。
既然多讀書能畫好,是不是我應該更激進一些?從中文系畢業後,再次投入藝術學習的我很快就意識到,文字訓練和繪畫訓練是兩回事,兩者不能相互替代,甚至也不存在互補關係。但之前的邏輯訓練也不時提醒我,當下的繪畫訓練,至少在認知層面,肯定是有問題的。
到了法國,新的問題隨著新的環境而來。之前中文系的經歷告訴我:不要神話,要祛魅。正是這個理念,支撐了我其後的研究。
現在回看中文系的學習生活,老師所傳授的知識都忘了七七八八,但其在認知上的訓練,確實令我受益頗多。
2.在畫"#loveme"這個系列之前,您繪畫都選擇過什麼樣的題材呢?
在這裡,我要區分兩個事物:「繪畫」和「當代藝術里的繪畫」。繪畫強調「如何畫」,而「當代藝術里的繪畫」注重「畫什麼」。因此,繪畫並不會將題材放在第一位。這並不是說,題材不重要。對於畫家來說,題材和表達相關,但畫家必須在實踐中首先考慮繪畫問題。對於觀者來說,二者的區別也需要得到關注。就比如看一幅肖像,你不必最先知道,這個肖像畫了誰——是王侯將相還是人民大眾,是陌生人還是親朋好友,而是應該看到,這肖像怎麼畫的,畫得如何。而「當代藝術里的繪畫」會涉及另一個問題:你畫的這個人我不認識啊?這人跟我有什麼關係?當這個肖像的「身份」得到合理解釋時,這個作品才成立。這種問題在「繪畫」中會顯得可笑,而在「當代藝術」中卻極為正確。
回到我自己這裡。在#loveme之前的創作,大多是用繪畫做當代。比如《饗宴》那個系列,畫的是各種聚會上的面孔,材料用了食材(比如紅酒、醬油等)。再比如《山-人》那個系列,參考山水的皴法做了逝者的肖像,並使之紀念碑化,可以說走了基弗(Anselm Keifer)的路子。如果按照現在繪畫獨立的觀點回望之前的那幾個系列創作,可以說是投降主義了。
但有兩個系列是特別的。一個是《表情包》。雖然最後將那些畫的「表情包」再做成表情並在社交網絡上使用,如此完成了這件作品,但其中繪畫的部分是非常完整的。另一個是《年年有餘》。這一基於圖像時代的繪畫創作,正是對《表情包》中繪畫部分的深化。於我個人而言,這實際上是在做歷史畫了。
3.為何說這次的創作是「最後一次」向當代藝術示好呢?您覺得繪畫脫離當代藝術的契機是什麼?
因為在這次創作後就繪畫獨立啦!(笑)
說起繪畫脫離當代藝術的契機,不得不談到當代藝術在高速發展中所展現出異於繪畫的特質。該特質是本質性的,這導致繪畫再也回不到藝術的「懷抱」中。儘管普通人很難知曉二者的差異,但對於其中的從業者來說,還是很不同的。
舉個不恰當的例子。一般人很難在長相上區別德勒茲(Gilles Deleuze)和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二人在年老時面部特徵極為相似(都是白人老年男性、類似的五官、都謝頂、都有法令紋、表情相似)。你到谷歌上搜,經常看到二者的像片被混用。但這兩位對於哲學研究者來說,能一樣嗎?當然,資深哲學愛好者會告訴你,鮑德里亞總戴眼鏡,而德勒茲不常有。不過你要是把福柯的眼鏡架德勒茲臉上,鮑德里亞就出現了。
4.您之前說過自拍作品有它自己的特性,包括它偏小布爾喬亞。您可以做一些更具體的觀察和闡述嗎?
自拍中存在大量「符號」,大量標誌,都是為了或明或暗地傳遞信息,傳遞給相似圈層或能夠識別/仰慕這個圈層文化的人。比如一個人要展示自己的法式美好生活,桌上一盤沙拉,必須是不經意的擺盤,盤子里一定要有牛油果、煙薰三文魚、聖女果(顏色好,有手工感),而且這些食物一定要顯示出是有機的(bio即健康)。紅酒杯旁一定要有紅酒瓶,為了彰顯產地。當然,自己的美手、美腳也得適時出現,顯示本人「在此」。這個自拍上的所有元素,對於觀者來說,屬於「懂的都懂」。這裡的「懂」,還包括了審美,也就是說,這個照片的「顏值」,必須符合大眾審美,「很能打」。
羅蘭巴特欣賞攝影這個形式,是覺得這玩意客觀,沒那麼多手法介入,是道德的。而現在情況則不同。當下的自拍已經不是巴特那個時代所能見到的攝影了,是「新神話」。也就是說,用巴特的方法寫現在的自拍,肯定有不少可說的,不過這些說法也不會新奇,因為《神話學》都寫透了。
與創作相關的小伎倆小心思都放在#lovme 系列的布展和題目中。這次展覽沒做之前布展,所以就按下不表。題目是沒改的,所以還能說說。個別題目化用了諸如甘斯布(Serge Gainsbourg)或貓王(Elvis Presley)的歌詞,對於熟悉這些文化的人應該能會心一笑。
5.為什麼畫過這個系列之後您覺得自由了?
這個自由存在兩層意思。
一是這個系列的完成及之後的繪畫獨立與解放運動,讓我不必再迎合藝術界的口味了。
一是這次創作也是某種基於責任感完成的任務。這一自設的任務結束也會讓我輕鬆。
6.之後的創作有什麼樣的設想和方向?
雖然我做了/做著很多系列,但實際上,它們都是一個東西,那就是繪畫。我不過是在找一些理由畫畫而已。我的創作沒有秘密。
像所有的畫家一樣,我也希望自己的作品更豐富,更「大」,也更純粹,更「少」。這些任務依舊是自設的,我需要去逐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