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認框架,然後迫切地回應 :從《破碎拾景》看洪聖雄的創作轉向

施絜晴, 台新藝術 ARTalks , August 6, 2024

 

對一些藝術家而言,創作方法從來不是固定的程序,而是順應當下產生的選擇。然而,「順應當下」有很多種姿態,可以是順從直覺的感性流動,也可以是分析現況後所下的謹慎的一步,聖雄作品所體現的順應姿態當屬後者,精明、簡要,且佈局深遠。

 

聖雄於近兩年的諸多展覽中,展現他敏銳的空間調度技術,以既簡約又深刻的佈局方法變造他的展場,引導觀眾去看那隱而不顯的藝術問題,試圖回應藝術史、藝術學院體制、藝術產業的框架。從2023年的《合作者的居所》到2024年的個展《破碎拾景》(圖一),聖雄在介入展演空間的方法上有明顯的不同,這看似錯開的創作狀態,其背後有什麼樣的思考?致使創作轉變的因素是什麼?

 

關注藝術家的創作轉向,除了試圖釐清藝術家的核心關懷,也希望透過書寫體現一位26歲的年輕藝術家之處境,試著描繪作品與作者之間互相指涉、穿透的迫切關係。

 

(圖一)《破碎拾景》展場一景。(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將場域作為框架:淺談洪聖雄的創作特質

 

聖雄的作品大多有幾個清楚的表徵,包含保持視覺上的低限、留下藝術家的勞動痕跡、對展演空間進行整體性的變造等。保持視覺上的低限,既突出作品中的物性(objecthood),藝術家在此亦有退位的傾象,變相強調了觀者與作品間的相互關係。而在作品中留下的勞動痕跡,以具有重複性、機械性的行為為主,勞動痕跡趨向中性,成為顯現時間性的中介。對展演空間進行整體性的變造,則是以限地(site-specific)製作為方法,強調此時此地,企圖打開場域與作品、觀者等多向度的關係,使展場成為一處特定的互動場所。藝術家以退位的姿態產生趨近中性的「介入」,視場域為框架,回應或創造特定的機制,彷彿藝術家不是詮釋者,而是指引者,其行為是增添亦是消減,只為牽引起特定場域中的多重關係。

 

2023年的作品《暫存》(圖二),以建模構成的四個展場錄像介入展演空間,透過四個視角的前後軌道運鏡(Dolly in / out),產生反覆的遠近移動,對時空間與身體性進行虛實辯證。《合作者的居所》(圖三)則是以展場為容器,將場外的合作關係移入,根據聖雄的說法,這種移入的目的在於「試圖透過外部機制去建立空間」。所謂的外部機制,是外於場域的、關乎藝術生產的互動關係,然而藝術生產的運作之於作品展示是相對內部的,這種在內外定義上產生弔詭的外翻行為,使得創作產生溢出特定場域的張力。

 

上述兩件作品皆將展場視為框架,以此界定何為內外、虛實,藝術家持續保持著介入者的姿態。而在《破碎拾景》中,似乎沒有看見藝術家針對場域的積極介入,反而展現了相對內斂的態度,選擇將展覽重心收束在個別作品上。

 

(圖二)《暫存》,2022,裝置、動態影像,尺寸依場地而定。(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圖三)《合作者的居所》,2023,裝置,尺寸依場地而定。(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破碎拾景》:一場自我的內部實驗

 

《破碎拾景》在今年68月展於臺北的安卓藝術,展出了聖雄的最新作《砌殼》(圖四),以及延續《彌生》系列的《彌生》,和舊作《再見》、《線》等四組作品。《砌殼》由十二組單件作品組成,且皆以翻模技術創造似殼膜造型的雕塑主體,再將常用於建築的「真石燒結塗料」噴塗外部,每件於尺寸、顏色上有所差異,並分散地置於牆面與地板上。《彌生》以架上繪畫的形式展示於展場入口,其123x156公分的平面中,可見藝術家一抹一抹填上免燒陶土(Air Dry Clay)的重複性勞動痕跡。《再見》和《線》為檔案形式的作品,內容包含鑿打建築後的紀錄影像、特定建築殘塊以及證明交涉過程的契約書,並分別指涉著有章藝術博物館與舊臺北紙場(今臺灣藝術大學第二校區)兩棟建築。以下將《再見》和《線》、《彌生》和《砌殼》分為兩組,分述不同創作所帶來的轉化。

 

(圖四)《砌殼》,2024,玻璃纖維、真石燒結塗料、鐵。(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實驗之一 / 獨立性與自主性的歸還:作品《再見》與《線》的創作轉折

 

《再見》(圖五)和《線》(圖六)曾於2020年以限地製作的形式初次呈現,被鑿打過的建築即是作品本身,創作的重心仍在於藝術家將場域作為框架,透過介入之行為,促成觀者投入身體性的參與中。《再見》和《線》的檔案化,使作品產生獨立性以及移地展出的續存可能,離開了限地製作的展呈機制,場域本身不再是固定的框架。不同於美國地景藝術家羅伯特·史密森(Robert Smithson1938-1973)所提出的「非地點(Non-site)」概念,強調由真實地點(自然地景)之物質標本、攝影紀錄等元素構成的作品即是對真實地點的缺席,檔案化後的《再見》和《線》,反而相對鞏固了指涉地點的真實存在,稍帶戲劇性的影像紀錄,以及近似毀壞的建物衍生出頹敗感,產生隱微的敘事性。

 

(圖五)《再見》,2020,文件、微噴、木、玻璃、水泥、混凝土。(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圖六)《線》,2021,微噴、木、玻璃、水泥、混凝土。(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兩件作品在呈現形式上的轉變,也攸關藝術家在不同創作背景下的判準與選擇,在與聖雄的採訪中他曾提及:「我的創作狀態跟我當時的創作處境有關,我當下遇到什麼事件、環境,會影響我如何去回應。」

 

2020年,平時作為聖雄創作空間的舊臺北紙場,以及隸屬藝術家母校(臺灣藝術大學)的有章藝術博物館迎來謝幕之際,創作與展演場域的消失,也意味著作品重現的不可能。如何延續作品,或繼續談論一處真正存在卻又可能消逝之地,限地作品的檔案化有其必要性與功能性。《再見》和《線》的檔案化,在聖雄近年積極介入場域的創作脈絡下,實為一次重要的轉變,為作品的獨立性與自主性帶來契機。

 

 

實驗之二 / 皮層與皮膜:《彌生》與《砌殼》中的特定媒材之技術研究導向

 

《彌生》(圖七)與《砌殼》(圖八)無論在形式與內容,都明顯轉為聚焦在特定媒材的操作技術上,作品與場域之間的關聯性,則傾向空間調度技術中對造型空間的美學考量。在詢問聖雄為何將《彌生》、《砌殼》、《再見》和《線》一同呈現在《破碎拾景》中時,他表示這些作品都有某種「薄質化」的狀態,類似皮層或皮膜,於他而言,《再見》和《線》透過鑿打,顯現了建築的「皮層」,《彌生》則是透過手指一點一點疊加純白的免燒陶土,堆疊成不那麼堅硬的肌理,而《砌殼》是在模塑過程中(圖九),透過層層翻製的程序,讓模具與成品之間形成了既是「皮膜」也是「殼」的狀態。

 

(圖七)《彌生》,2024,免燒陶土、木,123x156x5 cm。(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圖八)《砌殼》,2024,玻璃纖維、真石燒結塗料、鐵。(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圖九)《砌殼》模具製作的過程。(藝術家提供/洪聖雄攝)

 

聖雄對於探討特定媒材的技術研究之傾向,尤其是免燒陶土的運用,早於2019年的首件《彌生》系列(圖十)作品中顯現。時隔多年,2024年版本的《彌生》更加純粹化,以近似平面作品的形式為支撐,集中呈現免燒陶土的材料特性。《砌殼》相較於《彌生》,其翻模技術可說是藝術家的全新嘗試,新媒材、新技術的高密度實踐,不只是一種個人創作的自我實驗,同時也因為大量使用,而彰顯了特定媒材、技術的獨特性質,並賦予特殊性。另外,對翻模的過程與成品提出「皮層//殼」的比喻,可能使媒材與技術的呈現結果,導向藝術家的個人化詮釋,換言之,《砌殼》是媒材、技術與藝術家在實踐過程中,彼此內化、交涉後的外顯之物,體現不可取代性。

 

(圖十)《彌生》,2019,免燒陶土、動力機械、塑膠、木、鐵粉。(藝術家提供/劉薳粲攝)

 

《砌殼》以十二件為一組,單件作品之間並沒有依附或補述的關係,可以被獨立閱讀。當觀者的注意力從場域回到獨立的作品本身,作品得以從觀看的多重關係中暫時解放,產生自主性的可能,觀者僅透過凝視作為主要的知覺方法,試圖靠近藝術家的內在思維,專注於心理的活動。若說此次展覽是藝術家回溯、重整創作脈絡的一場階段性發表,不如說,再次遁入特定媒材技術的選擇並不是一種回返,而是對自身創作路徑的深掘,一場探索創作可能的實驗。

 

 

穿越或是符合:框架前的創作姿態

 

與聖雄的相處提醒了我,一位藝術家的創作轉向,通常不是單一原因所致,生活條件的改變、展示場域性質的不同,也可能反應在每一次呈現中。創作需思考的,不再只是媒材與形式,還有不同處境下的應對方法。

 

將商業畫廊視為展覽策劃的前提,某些程度上也影響了聖雄在《破碎拾景》中的諸多選擇,這看似無關藝術的問題,卻也的確是藝術的問題。究竟「順應當下」而產生的創作方法,是一種對現況的順服還是抵抗呢?「順應當下」又是否成為了一種觸發創作的框架?

 

即將畢業,離開藝術學院體制的聖雄,對創作的持續性有著迫切的需求,他表示「要怎麼去建立自己的雕塑系統,進而於藝術領域中生存?」 是目前最核心的問題。雕塑創作有其限制,無論在工作空間、作品保存、市場流通性上都存在實際的困境,以現實條件考量,聖雄的創作轉向似乎多了一層「不得不」的意義,如何將這種不得不轉化為創作的迫切性,甚至是否可能在作品中巧妙地體現深刻的反身性,或更深切的社會性互動關係,或許得端看下次作品呈現時,藝術家會用什麼樣的姿態去指認那份迫切。

 

 

關於 藝術家

洪聖雄

1998年生於高雄,現居住創作於臺北。洪聖雄的創作包含裝置、多媒體材與雕塑,他以土質堆塑、現成物拼集與雕鑿破壞等創作手段,處理物質材料、空間與身體中介的相互關係,擅長挖掘、揭露地方變遷的時空軌跡,並將其轉化為個人的藝術實踐。洪聖雄長期關注雕塑課題背後的造型事實,藉由多向度的媒介關係擴展雕塑創作的邊界,並試圖建立雕塑的新方向與造形美學。

 

洪聖雄近年個展有「破碎拾景」(安卓藝術,臺北,臺灣,2024)、「合作者的居所」(水谷藝術,臺北,臺灣,2023);重要聯展包含「Signal Z」(臺北當代藝術館,臺北,臺灣,2023)、「超編碼—地理圖/誌的藝術測量術」(臺灣當代文化實驗場,臺北,臺灣,2021)、「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真實世界」(有章藝術博物館,臺北,臺灣,2020)、「大臺北當代藝術雙年展系列:限時動態-超領域國際展」(有章藝術博物館,臺北,臺灣,2019)。榮獲的獎項包含世安美學獎(2023)與集保結算所當代藝術賞(2020)。(資料由藝術家提供)

 

關於 書寫者

施絜晴

近年以創作、書寫、兒童藝術教育等工作編織生活。常以文本創作出發,衍伸探討不同媒材、介面的敘事可能,並探問書寫者的身份、權力與詮釋方法的歧異性。曾於2023年參與臺南絕對空間文字力·評藝堂計畫,並於2023年至2024年間擔任臺灣藝文空間連線(TASA)觀察員,以臺灣當代藝術語境下的陶創作者、藝術進駐等為題發表相關文章。

期許文字飽含滲透之能,雖慢,卻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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