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演與戲耍—論楊寓寧的繪畫創作路徑

沈裕昌 , 2023

對於第一次見到原作的觀者而言,楊寓寧的畫作中格外引人注目,也最令人過目難忘之處,或許在於其墨色。寓寧的畫作中,經常出現大面積的深沉墨色。其中至濃黑者,表面並無任何因動物膠過重所產生的反光,而是彷彿能吸納一切光線與聲音的厚實絨布般的深沉黑色。觀者親臨原作,目光為畫中之黑所攫獲。或許受到墨痕湮沁的影響,畫中之黑,似乎在冷暖色調之間徘徊,終又維持不偏不倚。感官在度量的過程中迷失方向,逐漸褪去所有差異,使意識鬆弛直至渙散——原作中所見的,正是如此吸納所有反光,混融一切色彩,也消弭各種分歧的絕對黑色。待目光逐漸適應了黑色,視線從深沉的墨塊移開,隨即被引往與之相比鄰的留白處,所見即紙張的原色。寓寧在選擇紙張方面,更偏好白淨光潔者,而甚少用黃泛粗糙者。白淨紙色,能與濃黑墨色形成鮮明反差。光潔紙面,則能清楚保留完整運筆痕跡。然而,這些牽引視線的運筆痕跡,其實並不見於畫面中至黑與至白處,只得見於介乎其間,明暗色調豐富,卻又層次鮮明的灰色區域。觀者在此,終於得以見到某種幾乎不可辨識的色彩,或恍似色彩之物,即冷調的灰階。墨取於煙,所取不同,色相亦有分別,冷者近於青,暖者近於茶。然而,寓寧畫作中的冷調灰階,卻非來自松煙或調色青墨,而是來自宿墨。 

 

隔宿之墨,因脫膠沉澱而益黑,前人用之點染畫面中至濃黑處,以增加墨色層次。寓寧不然,整張畫作從濃至淡皆用宿墨,卻非為了層次,而是與她對墨色分階的思考有關。傳統調墨色,乃以筆蘸濃墨,在白磁碟上兑水調出理想濃淡。然而,墨之濃淡色階,並不總隨兌水量遞增而穩定遞變。某些色階之間,僅需相對少的水量,即可產生視覺可見的明顯變化,某些則反之。寓寧發現這種調墨色的方式,需要隨時關照畫作整體墨色變化,留意拉開濃淡層次,否則稍不留神即容易使墨色落在不濃不淡的狹窄灰階之間,而使畫面顯得沉悶。因此,寓寧決定先將濃墨兑水,按照定量遞增,由濃至淡繪製出色票後,擇取八個層次分明的色階,再依所記錄之比例,調製八罐墨水。此後每作畫,即從罐中直接蘸取墨汁,並留意使色不相混,以免破壞濃淡比例。墨汁預先調好濃淡,數月中間歇取用,意外成為宿墨。她進一步發現,八罐墨脫膠的程度,沉澱的速度,與畫面上呈現的顆粒感,竟也因兌水比例不同,而有明顯差異,無意中使墨色層次更為分明。通過寓寧先分濃淡而後使其各自宿墨化的調墨方式,我們才得以發現,原來不同濃淡的墨色之間,並不只存在明度上的差異,而是如不同礦物色之間,各自具備著質地上的差異。然而,更令人感到驚訝的是,過去我們總是認定,色階既然是連續的,調色也必然是連續的。寓寧卻通過其實踐指出,色階的連續性,在調色時是通過離散採樣創造出來的。換句話說,寓寧使用墨色的邏輯,其實更接近於電腦繪圖或套色版畫,而非水墨或油畫。在這些通過離散採樣所調製的墨色之間建構連續性的,則是其風格鮮明的筆刷痕跡。 

 

寓寧畫作中的墨法,實與其筆法互為表裡。因此,觀者或可想見,其畫既無一處不用宿墨,則必無一處不見筆刷痕跡。事實上,寓寧的畫作中,確實既無框定輪廓的線條勾勒,亦無填實色域的塊面塗染,有的只是寬窄、濃淡各有不同,但卻同樣悠緩有致地盤繞成形的各式筆刷痕跡。熟悉傳統書畫史的觀者,似乎難以在這些痕跡中,閱讀出任何以漢字書寫技巧及其發展歷史為基礎的用筆邏輯。然而,寓寧並沒有開發任何新異的作畫工具,她仍選擇使用傳統的書畫用筆具,只是改變了使用的方式。她作畫時最常使用的是寬幅的羊毫連筆,尤其是五連筆和七連筆,此外亦間用羊毫大筆與羊毫排筆,但是幾乎不曾使用狼毫筆和小筆。選擇使用連筆,則與筆具的形狀和蓄墨的量有關。寓寧喜歡使用飽蘸宿墨的寬幅筆刷,在紙張上輕靈而徐緩地拖曳前進,以刷具的痕跡直接建構物象存在,在描述完其選定的對象局部範圍之前,盡可能不停筆產生間斷,因此其筆刷痕跡多寬緩而綿長。排筆因其結構使然,筆身較為單薄,故其蓄墨量小,且遇筆跡彎折處時,筆痕較為方硬,而難使轉自如。羊毫大筆亦因結構使然,筆身較為圓實,其蓄墨量雖大,卻需重按始能產生寬幅筆跡,但重按後所蓄墨量已剩無幾,且其鋒痕明顯,濕墨重按行筆,則易使紙破損。 

 

由此可見,寓寧並無意改變傳統筆具的運筆方式,她只是選用最適合其運筆方式的傳統筆具。傳統多用羊毫連筆烘染畫面。烘染講求不著痕跡,最忌筆痕。寓寧卻反其道而行,以羊毫連筆在紙上留下寬窄不同,但邊界卻同樣分明的拖曳痕跡。此一運筆方式,則似非畫,而更近於寫,尤其是飛白書。飛白書須以散筆鋪毫寫就,故其所用筆形近似於連筆。唯飛白書必用渴筆,始能飛白相當。寓寧雖用濕筆,卻不使飛多白少,關鍵則在於其乃以宿墨寫就。宿墨的顆粒感,取代飛白書的乾擦,兩者皆清楚紀錄了運筆的痕跡,但是在畫面質地與視覺感受上,卻又截然不同。羊毫連筆與分色宿墨,兩者共同在寓寧的畫作中,塑造出獨特的視覺語言,無論描繪任何題材,其風格皆清晰可辨。事實上,對寓寧而言,題材之間的差異,主要亦不落在對象的內容意義,更重要的毋寧是對象的形式結構,如何引導畫者以其繪畫語言進行不同的造形詮釋。舉例而言,從八方向中心集聚盤繞的團狀筆跡,既見於人物的鬈髮,也見於花卉的苞瓣,和風景的雲層;同方向反覆周折堆疊的帶狀筆跡,既見於人物的衣袍,也見於花束的飾帶,和風景的水域。觀者亦可據此推知,寓寧畫作的尺幅,並不受題材的內容影響,而是由其造形結構的複雜度決定。值得注意的是,儘管筆具的寬窄可調整,手臂的長短卻無法改變。因此,在這些畫作中,寓寧的身體成為衡量尺幅的基準尺度,她必須依照身體運動的幅度和造形結構的複雜度,來決定其大小。隨著畫面愈趨複雜,她的畫作尺幅也愈巨大。

 

由此可見,寓寧在作畫時,並不將其意識完全集中在繪畫材料上,而遺忘其身體。她的意識更多地集中在自己的身體上,因此她的作畫方式,其實更接近於肢體展演,而非物件製作。她重新分配了意識、身體、材料之間的關係,同時也改變了草圖的製作方式和意義。她並不會為每一件作品製作草圖,但是即便沒有草圖,她也不會臨場發揮,而是像一位編舞家,在演出之前構想舞碼。她會透過身體記憶,仔細想像筆行走的方向和順序,製作或不製作草圖,然後開始作畫。若對結果不滿意,她會棄掉成品,在新的紙面上重來一遍,像舞蹈家按照舞譜重新演出一首舞碼。因此,她所製作的,毋寧說是身體的草圖,而非作品的草圖。她的草圖是對動作順序的預想,而不是對作品完成的預視。此外,寓寧作畫亦不反覆積墨。她更喜歡紙張未受墨時,輕透鬆軟的質地。因此,她總是在紙張第一次因受墨而濕潤的階段,就完成所有的描繪。待紙張乾燥後,通常便不再補筆。她將此比喻為影像在感光膠片上逐漸顯影的過程。儘管寓寧的畫作,常被直觀地理解為水墨,但是從上述的談論可見,她對於媒材的界定並不感興趣,而是經常以跨媒材的邏輯來思考創作。事實上,一直到二〇二〇年後,寓寧才陸續發表其繪畫作品,並進入公眾的目光。此前,她的作品皆為空間裝置,且經常以限地製作的形式,創作並發表於駐村單位所提供的展演場域。 

 

寓寧在過去的作品中,特別關注如何透過創作,在看似無生命的物質之中,發掘出如生命般易變與脆弱的面向。然而,儘管關注物質,但她卻沒有特別偏好的創作材質,反而有意避免重複使用單一材質進行創作。這是因為,她並不打算跟材質發展出某種因為熟練而產生的駕馭關係。相較之下,她更享受的是在探索新材質時,因為陌生而引發的驚奇感受。也唯有當她在陌生的新材質中,通過把玩發現驚奇感時,才會選擇此一材質,發展新的創作。她面對物質時,似乎抱持著某種獨特的倫理態度,這使得她手中的物質,不再能被視作材質。過去,材質經常被理解為形式的相對概念,並被想像為某種可以通過外力塑造,被任意改變其外形的惰性存在。然而,寓寧卻從來不如此面對她手中的物質。她希望跟物質之間,維持著彼此獨立且自由的關係。如果素描意味著某種自由無拘束的操演,那麼在把玩的過程中與物質戲耍,或許即可視作她的素描。這也意味著,她並不以辯證的方式選擇材質——如果材質總是被其功能與意義所限定的話。與此相反的是,在把玩與戲耍的過程中,物質會選擇它感興趣的其它物質,在某種獨特的邂逅和際遇中,發現令彼此感到驚奇的有趣之處,並締造出包含人但卻不以人為中心的倫理網絡。寓寧的繪畫創作,儘管可以被置放在繪畫的脈絡下討論,也可以在跨媒材的脈絡中辯證,但是對她而言,在過去的空間裝置與近年的繪畫創作之間,並不存在任何斷裂。她在創作中所實踐的物質倫理,則可以被視為其不同作品所共同體現的核心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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