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策的風景.瞬間的山海:林銓居繪畫裡的物與我

阮慶岳, ARTalks, January 26, 2024

文/阮慶岳

林銓居在30餘年的創作生涯裡,一直顯現出對自我的高度期待與要求,與認真的求知與探索態度,讓美術系國畫組出身的他,能夠嘗試與開拓出極為多元的創作形式,這包括繪畫、地景藝術、行為藝術、動畫創作與優秀的文學寫作,除了持續引發各方的驚異注目,也藉此標誌出一個不斷自我翻轉的身影。


是的,在這樣顯得曲折也歧異的路徑裡,如何辨識出林銓居的終極創作意圖與去向,可能是相當耐人尋味的某種探看與梳理。因此,他正在安卓藝術推出的個展「岩石、月光與山花小徑」,應是可以眺看他近期發展的理想平台。林銓居此次展出近百件的風景寫生,氣質舒淡、恬靜與優美,是在平常的風光景象裡,咀嚼醞釀出來的獨特風味,其中描繪的範圍涵蓋北海岸、蘭陽沿線、以及花東海岸等。基本上,也可以與2020年安卓藝術的「對照集」、以及2022年双方藝廊的「風物本無奇」,同一脈絡一起作觀看的三部曲。

 

展場一隅|安卓藝術提供

 

若對照林銓居本是多元豐富的跨域創作形式,近年創作為何卻高度集中於看似寫意輕鬆也相對傳統平常的自然寫生,當然立刻會引人好奇。在他1998年的文章〈三十繪畫與自述〉裡,提到了大學時修習鄭善禧的「水墨寫生」課程:「鄭先生教我們寧可去畫一些完全屬於自己的『壞畫』,也不要去畫那些必須寄寓在師承影響之下、空有完美形式的『好畫』;他的寫生課並且引發我們去正視筆墨修養與被描繪的對象之間的複雜關係。」

 

仔細再看林銓居文章後近30年的創作過程,對於鄭善禧所強調的「要去畫屬於自己的畫」與「正視物我的關係」的追求思考,其實一直不曾真正放手遠去。而且,以鄭善禧所教授的「水墨寫生」作為一種創作方法與路徑,也從來沒有遠離過林銓居創作時的手眼,因此他所以會在已邁入創作成熟階段時,還選擇以風景寫生作為創作的核心模式,自然有其必然的內在緣由因果。

 

此外,關於林銓居如何透過凝看現實的覺知,並藉以擺脫制式規範的自我因循僵化,他在同篇文章接續也有敘述:「……(我)匆匆作了一張水墨寫生,為了忠實表達陽明山一帶茂盛的林貌和看不到岩石的地表,我竟然輕鬆的畫出了一張完全沒有皴法的風景畫,對於一個被訓練了三年的國畫組學生而言,當時的心情就好像放下了什麼似的,一時之間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與切實。……此後我的畫雖然沒有完全擺脫傳統畫法,有時甚至畫得很像黃賓虹或龔賢,但心裡仍然力求一切筆墨要為真情實景服務。」

 

所以,這樣看似輕鬆寫意的素描題材,卻決定以三次個展系列作出隆重呈現,並且選擇以彩墨為主要表現媒材,應該有其背後更是莊重嚴肅的話語陳述。也就是說,林銓居選擇以散策心情作走筆與紀錄,認真走踏過他內在生命所認同歸屬的真實山水,意圖捕捉在這樣風景裡內蘊的獨特感情與風華,並同時鍛鍊能與之共生對舞的「適切」筆墨修養,以尋找到能讓山水與筆法全然合一的狀態,藉此尋求自我藝術的無可替代存在意義。

 

相較於先前創作所顯示的鋪展嘗試與多元可能,目前這樣的路徑反而近乎退隱與單一,當然這可能也表露出林銓居內在的抉擇與定向,應有其表面所不可見的重要自我意義。這或許也是與2008年他再次歸返家鄉萬里,重新回到他所熟悉的山海與自然,再次認真審視自我的生命歷程(譬如創作「晴耕雨讀」及「家族故事」等系列),甚至身體力行地過著家族既有的農民生活模式,以貼靠到日常感官經驗與思考邏輯的位置,提出符合此時此地山水景象的觀看視角,以能真正切實地「去畫出自己的畫」。

寫生範圍從陽明山、北海岸萬里,到宜蘭及花東的山海風景,皆是林銓居心有所屬的母土山水,也是他相信可以孕育自我筆法風格的力量源處。另外,有趣的是鄭善禧所強調「正視筆墨修養與被描繪的對象之間的複雜關係」,也就是說創作者如何處理「物」與「我」間,在創作時多層次關係的問題。這其實包括「物」與「我」距離關係的選擇,有些類同小說敘事的人稱確認(譬如以第一人稱的直接介入與第三人稱的客觀距離),以及,檢驗「物」能否成為「我」的寓身處所,甚至,終於成為自我意志與內在話語的象徵代言物?

 

這也是觀看林銓居這系列畫作的重點所在,因為個人筆法風格以及物我關係的確立,其實會牽涉到紀實與虛構間的辯證。林銓居此刻的信仰與實踐位置,相對而言,極大比重地偏向對紀實的高度依賴,也就是對自身的現實環境的認同肯定與積極涉入。林銓居如此作為的用意與執著,恰如文前所闡述,與其個人的藝術追尋目標有關,然而某個程度上,這還另外觸及到在創作裡同樣重要的虛構與象徵(也是非紀實的部分),是否能與紀實同步存在的檢視,以及二者間是否會有不能共生的必然矛盾?

 

關於這樣創作上的辯證關係,就是紀實與虛構的關係(是陳述「物」與「我」,也是「形」與「心」的關係),本來一直存在於林銓居的創作脈絡,從他早期的展覽「山川誌」(1996、1998),就可閱讀到他如何在二者間擺盪思索的跡痕。就是說,「山川誌」已然直接強調與取材自熟悉的真實風景,譬如「山路系列」的八斗子、龍角峰與馬祖芹山的入畫,展現林銓居從來對紀實寫生的高度致意態度;同個展覽的「上邪系列」,卻反而以非紀實的文學為本,引用〈漢樂府〉文字的「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或「乃敢與君絕」的意象,再以樹木、浮雲與流水作具象的轉化象徵,勾勒出以文學想像為引子,帶著飄渺氣息的神話氛圍。這樣由虛構生成的景象,帶有非現實的離世風味,在「物」「我」的關係上,得以脫離「心為形役」的人間慣常困擾。林銓居此刻似乎傾向選擇對這樣固有象徵手法的棄用,也就是捨「務虛」就「務實」,然而就「物」與「我」的詮釋關係,這些舊作還是勾起我某種的想像與期待。

 

總體來看,林銓居的「岩石、月光與山花小徑」,選擇散步就可達的平常地方,鋪陳出心靈寄託的神往之所,在看似全然平凡的天地裡,孕育自我心象風景的誕生。有如在恆常幻變的天地,切落瞬間的凝止影像,安頓我們匆促也困乏的心靈,重新翻轉我們觀看世界的視角。

因為,世界如此恆常滾動洶湧,停駐與觀看都顯困難,林銓居散策般的畫作,恰恰提供我們一種心靈的安居可能。一如他在同篇自述的文章結尾,引用夏目漱石在《草枕》裡,談到安居之難與創作之所以生:「越是難以安居便越想遷移到安逸的地方。當你領悟到不論遷移到哪裡都難以安居之時,便產生了詩、誕生了畫。」

 

林銓居於龍洞灣寫生|藝術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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