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閑」:記農民╱文人林銓居

 

 

 

    Otium(閑),拉丁詞,原意是不為政務和俗務紛擾的日子(其反面是拉丁詞Negotia,意為忙)。閒時可以整飭房舍、務農或讀書。這個詞後來被用於指代學習,或專指文化生活。(註一)

 

    金山小鎮靠海,多雨,在台灣島北部。約六十年前,一位古代的「閑人」在此地出生重現。林銓居生在農民家庭,家裡人丁眾多。靠著意志和才氣,他擺脫了祖輩土地的羈絆。不管到哪裡,他都能從自然中汲取生機。這讓我想到義大利詞曲家法布裡奇奧·德·安德列(Fabrizio De André)曾寫道:「……看到塵卷風,別人想到的是乾旱,我想到的卻是多年前珍妮跳舞的裙擺。腳下的土地在震動,是我心跳的聲音。何以繼續耕作這片土地?何以讓它變得更加豐饒?」(註二)

 

    2017年5月,我第一次去臺灣看他。林銓居帶著我和他的老朋友鄔一名(上海畫家)去金山鎮附近的山間走路。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一塊地,在這塊田地旁邊丘陵上剛剛造好房子。在散步途中,兩人路過一座小橋,周圍鬱鬱蔥蔥。他們悠閒地坐在橋上,其中一人戴著小草帽,另一人戴著碩大的竹葉斗笠,造型質樸。兩位好友比賽背誦唐詩。古詩是他們共同愛好之一。他們也一直在寫書法,畫水墨。別人可能會覺得水墨是不合時宜的懷舊,但兩人認為,水墨畫能完全代表自己。後來我們一起去海裡遊了個泳。下到沙灘的路很窄,旁邊就是峭壁,我們都要小心走路。沿路的幾個地方,草地上的野百合傲然綻放,春姿勃發。它們酷似銓居幾件近作裡的百合花,就像原樣複製,連背景都一樣。之後幾年,我對畫家越來越瞭解。我注意到他喜歡無數次回到那幾個地方,直到他對最小的細節都了然於心。他畫這些地方的四季,畫一天裡的每一個小時。一旦對生活中的某個事物感興趣,他會不斷地觀察和細緻地研究。這項能力決定了他對於本文主題——自然和繪畫、閱讀和寫作——的態度。自然和閱讀是可以充分利用的無盡資源;繪畫和寫作則是需要耐心運用的媒介,以呈現經過數十年的學習和體驗才打磨出的感性。

 

    銓居畫風景的時候特別有耐心。靈感來了之後,他會一筆一筆的畫。他經常在簡易的凳子上一坐幾個小時,也不怕坐得不舒服。很可能他在小時候就練就了這個能力。當時他的任務是在梯田之間狹窄的田埂上割草,手法要求精准。這種日常的田間勞作壓力大,耗力氣。但他沒有厭煩,而是由此獲得了對自然的深入瞭解。他特別認同和農田的這種關係,繼而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放入到每一筆中,享受創作的緩慢節奏,把每分鐘、每小時的流逝和自我的時間維繫起來。這種自我的時間,不一定總是由冷酷而恒定的時鐘滴答聲所決定。

 

    他熱愛中國傳統文化,一直在意志堅定地學習。這其中不難看出他一些天生的質素。去北京讀書也是出於這種熱愛(註三)。他父親不支持他,希望他繼承家業,一心務農。1960年代和1970年代,金山鎮的農耕理念已經延續了很多代人,那時候還沒有使用化肥、殺蟲劑和農機。在他2000年代的裝置和行為作品中,銓居向他父母和祖輩致敬。他把年輕時候在田地中的勞作從原有語境中轉移,重置在博物館或藝術的語境中,以此向大眾重申這些農業實踐的價值:它們對人類的生存至關重要,卻經常遭到忽視或視而不見。其中一件作品是台北忠泰建築文化藝術基金會2007年啟動的項目。這家建築集團旗下的基金會讓銓居使用市中心的一整塊地,改造成水稻田,從一根根秧苗播種直到成熟後收割打捆。藝術家把整個過程和九歲的兒子分享,希望至少把塑造自我的一部分成長經驗傳遞給下一代。在稻田周圍,多棟高樓拔地而起。在滋養的深色水田中,頎長的水稻也在拔節。

 

    即便他運用了更加現代的藝術形式,銓居其實非常清楚傳統中國水墨畫的「跨界」特性。水墨和書法、詩歌、音樂、文學和對自然的深入認識都是一體的,也互相影響。常見的說法是,中國古代畫家不會去室外寫生(en plein air)。他們要把自然的各種特質消化吸收,化為己有,在達到了「空」的境界之後,才能一氣呵成。唐代的吳道子就是一個傳奇典範:皇帝派吳道子去四川采風,據傳,他在當地根本沒有動筆,因為巴山蜀水已經全然記在他心中。但是,在1988年讀大學三年級的時候,銓居就受到了一名水墨畫教授鄭善禧的影響。教授建議從室外寫生的傳統中取得靈感:畫家面對想要描畫的風景直接創作,真實再現自然的樣貌;要考慮到環境和季節的變化,同時在變化中找到某種恒常。留住和表現自然本質的能力,是一種需要經過不斷練習才能獲得的技能,要靠多年的實踐和大量的描摹。

 

    在這方面(還有其它容易被忽略的許多方面),東西方的思想有很明顯的相似之處。例證之一就在弗朗索瓦-勒內·德·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的《論風景畫的信》(1795年),在書信中,他鼓勵學生們「專心學習自然:最初的幾堂課應該在鄉間學」。他寫道:「我們不應該覺得自己的想像力比自然更加豐富。我們腦海中覺得厲害的內容,其實經常是自己沒想清楚」。他還寫道:「……畫風景畫的時候一定要在戶外。這樣作品才能完全反映現實。在畫室裡畫草圖和臨摹前人畫作都無法替代寫生。」(註四)卡爾·古斯塔夫·卡魯斯(Carl Gustav Carus)也有同樣的看法。談到風景畫,他說道:「無盡的世界真實展現在藝術家眼前。自然圍繞在他周圍,自由而無序,但卻遵守著無法計數的永恆規則。……如果藝術家的靈魂從本源上能清晰地理解生命內在的純淨,並靠信念真實地再現其各種形式,我們就能在作品中表現真正的美」(註五)。當然,雖然有類似而詳盡的理論基礎,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的浪漫主義油畫和水彩,與畫在紙上或絹上的中國水墨之間卻有著巨大區別。這一點著實讓人玩味。

 

    2008年,銓居從新店回到金山鎮(註六),重新被當地風景吸引,開始專注室外寫生。這成為他生活中關鍵的一環。自那之後,藝術家會沉浸在許多個地點,盡情感受徐徐的微風與煦暖的陽光,吐納風中的香氣,在波光粼粼的水面反射下仔細觀察景物。他日漸鍾愛或淡雅或濃豔的野花,讚歎並描摹彎曲的樹幹。正如前文所述,他會去不同的地點寫生,但有些地方他會反復去。例如長濱岸邊多孔的火山碎屑岩(見〈港邊的沙丘〉,圖15)或金山岬灣矗立在海中的兩塊巨石(〈燭臺嶼〉,圖59)。光線、季節和時間不斷變化,它們也呈現出不同形態,因此要不斷觀察,一遍遍描繪。銓居對知名景點不感興趣,也不喜歡那些被公認是「歎為觀止」、壯觀或驚險的景觀:他希望通過自己的觀察和詮釋,給「庸常」的風景注入意義和價值。這些風景的外觀和質地要求他使用的筆法有別於傳統的「皴法」。他要超越過去的習慣,使用新的筆觸。這些筆觸本身是抽象的,在互相疊加之後,卻能夠產生充滿生機的視覺感受,和「真實」的感知極其相似。中國畫技法的探討,傳統上是一個「對基本元素──即(如上帝般的)最早的創造性──的深入瞭解,藝術家依止於此,便能重複這個最初的創造性」之過程(un procédé de connaissance fondamentale répétant un processus créateur)(註七)。銓居的創作由此而凸顯出他創新和個人的一面。這一特點,對於整個「現代」(不僅只是對於現代藝術,而是對於所有當代人)至關重要。實際上,這種創作是一種主動的、不斷衍生和變化的過程,目的是重現大自然自我締造的能力,但用的是他的筆法:一種完全個性化和獨創性的方式。

 

    銓居給自己做了一套簡易畫具,可以滿足他現場創作的各種要求:裡面除了有必須的墨和顏料,還包括一套畫架。他一直頗為自豪的是能夠明確知道每一筆需要多少水。在他畫完一筆之後,畫筆上幾乎滴墨不留。這一點確實值得稱道。

 

    2017年出版的《路上的風景》(註八)一書收錄了他多幅畫作。在書中,銓居引用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一句話:「直覺是理性的最高表現」。我認為這句話有多種詮釋方式。羅斯科和銓居的作品也有巨大的差異。美國畫家羅斯科說的「直覺」,可能是基於他對於存在的認識,來源於他通過繪畫這個動作及其方式將自己變成繪畫自身,達到了人與畫完全融合一致,因此主觀的繪畫變成了現實的唯一代表。他認為繪畫是對於「現實」的專有解讀。這種現實可說完全沒有的客觀性,他用獨特的方式、亦即一種不可能有他人可以重複的方式對其進行表現。神秘和超自然是藝術關鍵的一面,但創作仍然需要靠自律和沉著的實踐。銓居也有類似的看法。他把生命變成一段旅程,通過筆觸(也就是畫家眼中組成這個世界的各個微粒子)才能解碼解密。這個理念植根傳統,卻百分百呈現出現代精神。同時,他在重塑人和自然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十分關鍵,但往往在肆意滋長的「都市」文化中被忽視。

 

    林銓居在每一天、每一刻都在養「閑」(Otium):讀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從古至今各個時期的書籍;背誦古詩;修剪屋子周圍綠地;練書法;沿著海邊散步;用清秀的字體把隨想和夢境寫在隨時備在手邊的筆記本中。這種「閑」(Otium)內涵豐富,是一種完整的「生命」形式。得益於其連貫性,它把上述每一個動作都連接在一起,並賦予其深長意味。

 

莫妮卡·德瑪黛(Monica Dematté)

2023年1月4日完稿於Vigolo Vattaro

 

英譯中 黃一

 

註一:見《義大利百科全書》(Treccani Encyclopaedia)

註二:愛德格‧李‧馬斯特斯(Edgard Lee Masters)《匙河集》(Spoon River Anthology)

註三:他獲得了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美術研究所藝術史碩士結業文憑。

註四:夏多布里昂,德·弗朗索瓦-勒內,《論風景畫的信》,La Rochelle,Rumeur des Âges,1993年出版

註五:卡魯斯,卡爾·古斯塔夫,《談風景畫的信》,Edizione Studio tesi, Rome, 1991 (寫於1815–1820年,1831年出版)

註六:此前,他去了美國,用了幾年時間在佛蒙特州的Goddard College獲得了跨領域藝術碩士。

註七:福西永,亨利(Henri Focillon)《形式的生命》,巴黎,1934年

註八:三省書屋,台北,2017年

33 
/ 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