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努斯:傅饒繪畫中的永恆探索

李政勇

傅饒的作品混合著神話、史詩、現實生活與內心奇想的各種元素,它們是一場藝術家長年進行的跨時空與跨文化的神秘旅程.在他的繪畫中,我們可以看見他從藝術史經典攫取的養分,亦能閱讀到他在日常現實裡沉積下來的情節與形象,甚至在他擅長烘托的神秘詭局氛圍裡,感受到那一份對於生命的情感、恐懼、疏離、孤獨、衝突﹍等種種人性本質的探索。站在他的畫作前,我彷彿如臨深淵或身處浩翰時空,一開始會看到一種視覺形式裡的撞擊、詭局與不安,然後在更深的閱讀中,隨著他畫面的筆觸穿越層層顏料後感受那深藏於後的溫度與人文關懷。這是傅饒作品從始至終一直深深吸引我之處。

 

與藝術家的相識

最初認識傅饒,是從他的一本畫冊《隨風》(Follow Wind)開始,還記得他畫面上那些充滿動能的筆觸和濃厚歷史感的色調,對我具有一種極強的吸引力。之後,真正見到傅饒後,他溫文儒雅的外表和談吐,起初讓我有些懷疑這位文人性格頗濃的藝術家,真的是那位畫作裡透出一股強大能量與撞擊力道的創作者嗎?不過,隨著更多時間的交往和互動,我越來越能理解與感受到傅饒為人與作畫時的理性與感性,以及他從生活到創作中的許多細微觀察、表現和思索。

 

傅饒的作品經常給我帶來驚喜與震撼,我依然清晰記得2017年首次造訪他在德勒斯登的工作室,以及在當地的雙年展中見到《酒屋》(2017)這幅畫作時的感動,這件充滿動態構圖的繪畫,從前景、中景到遠方的安排與描繪,既有表現性的筆觸和視覺動能,又充滿極為豐富細膩的情節與形象安排.尤其是他在多重敘事的場景中揉入山水表現和天空雲霧變幻的意象,以一種混融東西方空間視角的構圖,和充滿歷史質地與時間紋理的色調,在繪畫與影像之間開啟的一片魔幻世界,實在令人著迷和難忘。

 

再一次被傅饒作品給撼動,則是2019年前往他在德勒斯登的閣樓工作室,在他那木造地板、三角挑高屋頂的空間裡,欣賞兩組巨大的三聯作《光年》與《離弦》;儘管這兩件大尺幅的三聯屏畫作,讓傅饒此時的工作室空間顯得有些侷促,但也是這顯得侷促的空間讓我更為《光年》與《離弦》兩件史詩級畫作所折服。傅饒真正地在有限的工作空間裡揮灑出豪氣萬千的無限能量,用他的畫筆超越了現實世界的時空框架。《光年》與《離弦》這兩件撼動人心的畫作,就像從歷史和個人的兩種不同角度來探索世界,《光年》的浩瀚、無限、速度和宇宙性對應著《離弦》所穿插的生活現實、細碎、微觀和想像世界,將傅饒長年的所思所感濃縮淬鍊後再現於畫布上。而《光年》裡,關於宇宙時空的探問和工業化時代與環境的反思,順理成章地成為2019年傅饒在關渡美術館的個展主題。

 

敘事性的場景與色彩構圖

關渡美術館的「光年」個展中有兩幅早期作品《午後》和《隨風II》,它們的顏色趨近於書畫的單色系統,兩件油畫也都繪於紙上,美學氣質上高度反映著東方品味。而2014年完成的《隨風II》,尤其能見出落腳德國十年後的傅饒在藝術上的新探索,《隨風II》採用的紙本、色調,畫裡的山石畫法與淺色背景的染繪表現,明顯地露出藝術家過往的書畫養分,但構圖上非透視空間的表達,融會歐洲中世紀繪畫中多層次交疊的敘事關係,則具體反映傅饒前往德國學習藝術和生活後的轉折。而這種敘事性場景的表現也成為傅饒後來創作上的一種獨特構圖手法。

 

2018年是傅饒的繪畫在色彩和底材使用上出現重要轉變的一年,這個階段他開始更多地嘗試畫布創作,色彩上也逐漸脫離早先的單色與近似色調組合,朝一種更具對比與豐富色彩的方向演練,作品《游擊女郎》、《扶梯》可為此種發展的起點,而這樣的實驗在2019年獲得更加徹底與成熟的發展。2020年後,傅饒的作品儘管仍保有一貫的神秘和浪漫氛圍,其表現式筆觸和人物造型也依舊召喚出孟克式的鬼魅與疏離,但色彩此時開始擔綱起更重要的角色,對作品的主導性愈發強烈,透過一種鮮明和深沉的色彩對比,它們開始發出另一種音調與張力,而高彩度和大塊平面化色彩的運用,亦吸納更多高更式的象徵主義色彩。2020 年的《雲火》、《靶場》和2021年的《陽台II》都見證了這個傾向。

 

色彩構圖的探索在傅饒的繪畫之路上從未停止,他似乎在每個階段創作中同時開啟著不同開關,引領我們進入不同的藝術通道。他畫中那些大塊紅與黃的色調如果反映出高更的影響,近兩年畫中所嘗試的不同色彩組織關係下的節奏,則彷彿是藍騎士畫派的啟蒙,經常在紅黃、藍紫的色彩穿插對話中表現出康丁斯基般的音樂跳動。2021年的《漁女》、《Pool》以及2022年的《滑雪的人II》,將人物局部色塊化的抽像表現,用色彩主導畫面的節奏和統合方式,深入地演繹了色彩構圖的趣味性和另一種奇幻魅力。

 

跨文化下的日常關注

長年的東、西方生活經驗與背景,讓傅饒的繪畫一直嘗試跨越文化的藩籬,指向生命存在的核心課題。過往幾年,全世界從中美對抗到因為疫情和戰爭帶來的疏離、衝突、恐懼和不安,也經常縈繞於畫家的作品中。從比較早的「中美國」系列(Chimerica),到2019年處理科技競賽下武裝衝突的《離弦II》,凸顯一種潛藏於人類內心普遍恐懼與不安的《降物》,皆反映出傅饒對當前世界在現實和精神中不斷加大衝突的憂慮。

 

傅饒的繪畫也是一場生命意涵的考掘,潛藏著他與家人生活的溫暖時刻,以及他對周遭現實的深度觀察。《三口》(2008)、《同心協力》(2017)、《紅車》(2019)、《同路人》(2019)等畫作,在不同時期和風格中反覆地溫習他陪伴兒女的美好記憶,也寓意著ㄧ家人的共同前行。而2019年的《歸途》、《夏日》則是傅饒結合現實人物與場景所轉化出的全新畫面,《歸途》中那身形佝僂的馬伕對比著馬車包廂中打扮華麗的女士,在畫面充滿流動性筆觸和豐富色彩中潛藏著一份人性的蒼涼。同年完成的《夏日》,也在看似奇幻之旅的畫中畫意象裡,隱約露出這種對於底層生活的關懷。

 

「魚子醬」是傅饒關注勞動者的另一個重要系列,2021年完成的兩幅《魚子醬》,把現實世界中處理漁獲加工的場景,以表現主義式的筆觸和飽滿奇幻的色彩,將一個自然主義式的主題轉換為超現實繪畫般的魔幻表現。這些工人從暗夜開始勞動到第一道曙光的升起,畫面中的地面顏色、人物形象和遠方天光,都以主觀表現的方式進行畫面的統合,色彩於此就和形象本身一樣重要的訴說著他們自己的生命力。而新作《老水手》則將傅饒對於勞動階層的同理心,從樣貌輪廓、姿態表情的刻畫,到內在情感與靈魂的呈現發揮到極致;那空洞模糊的雙眼、綠色綣曲的毛髮、肌肉結實卻疲憊下垂的右手臂,搭配白色上衣和垂墜的桌巾筆觸,無疑成了一張底層人物汲汲營營於生活溫飽的共相。

 

繪畫的信仰與永恆之旅

相對於前述作品對現實面的關照,傅饒還有更多聯繫著信仰、意念和精神性探索的繪畫,從2019至今的《光年》、《殉難者》、《永生河》、《赴宴者》、《激流》、《重生》⋯⋯等等,都是他持續不斷探索存在和追問生命意義的重要系列。在《永生河》中,我們彷彿見到眾生輪迴裡即將出發覓得彼岸的永生;在《赴宴者》中,則是現世裡翻山越嶺、跋山涉水下窮盡一生的追道聖途。大千世界裡,僅管如同《激流》所描繪的載浮載沉,但傅饒就像他《駛向無人島》系列畫作一般永遠具有出發前行的勇氣,在繪畫的道路上如同信仰般地堅定前行。

 

面對繪畫的長遠歷史和當代繪畫的求新求變,傅饒採取了一種極為樸實的創作方法和路線,他經常如古典大師在創作過程中準備許多的素描和速寫,這種嚴謹方式讓他洋溢表現性風格的繪畫也始終具備一種歷史感的重量與厚度。同時,他也融入生活中拍攝或取得的影像,讓當代和古典的養分交融並陳,這種銜接傳統的創作方式,或許在當代繪畫已不太受到藝術家們青睞。不過,傅饒一直都很清楚自己的創作節奏,他不太為外在的潮流所撼動,而是扎扎實實,一步步地按照自己的步調來完成他的繪畫,和他對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關照與世界的探索。

 

因此,傅饒的繪畫像一種千錘百鍊的語彙,他畫裡的筆觸常常充滿表現主義式的激情與狂熱,氛圍中又總是散發出浪漫主義般的色彩與情調,而他畫作最終體現的精神與整體的人文關懷,則始終是一種充滿古典與穿透時間銘刻下的史詩,他就像永遠著懷抱過往卻也總是看向未來的雅努神,時時刻刻地想要將過去與未來、古典與當代、物質與精神、肉體與靈魂,用他個人的繪畫將之融為一體,引領我們回歸人類生命的永恆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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