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若洪在2023年5月6日至6月10日於「弎畫廊」舉辦個展「Sun Ball—幫助植物生長」,展出與植物題材有關的十數件系列新作。「Sun Ball」,根據黨若洪的說法,可以被理解為「陽光作為一個實球」。「陽光」,而非「太陽」,如何被看作「實球」?我們或許可以試著把「陽光」與「實球」的關係,想像為「潛能」及其「實現」。「陽光」不只為視覺所及之萬物賦形,也為萬物提供生長所需之能量。因此,陽光不只在柏拉圖(Plato)「最高善」的意義上,為萬物錘鍛出無限接近理型的理想形式;也在亞里斯多德(Aristotle)「動力因」的意義上,使萬物的形式得以在潛能被實現的過程中不斷蛻變發展。
至於「實球」的意涵,則可見諸米什萊(Michelet)筆下的「鳥」:「鳥幾乎全然是個球體,而牠當然是生命高度凝聚所顯現的崇高、巔峰與神聖狀態。」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詩學》中評述道:「對米什萊來說,一隻鳥就是一個充實圓整的球,牠是圓球形的生命。」然而,如果「球」意味著「高度實現的生命整體存在」,那麼對黨若洪來說,「植物」又何嘗不是一個「球」?就此而言,米什萊的「鳥」,與黨若洪的「植物」,或許有著拓撲學意義上的「同胚」(Homeomorphism)關係:從其對於各自生命的高度實現來看,兩者皆可被視作「一個實球」。「陽光」,則是「幫助植物生長」成為「一個實球」,使其「高度實現生命潛能」的能量來源。
「陽光」與「實球」的關係,也可以被想像為「畫家」與「繪畫」的關係。繪畫並不全然是人為意志的產物。畫家在作畫時,經常能感受到畫面的自生性。但是,畫家也並不只是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謂「為了作品的產生而在創作中自我消亡的通道」。畫家既不「製作」繪畫,也不是繪畫的「通道」,而是像「幫助植物生長」般,既要加以「照看」,又要「等待」它自行生長。「照看」,不只是「關愛」,還需要具備「生長」的知識。黨若洪在此次展出的植物畫作中所描繪的園藝場景,即有各種協助植物生長的「勾」、「圈」、「條」、「柱」。這些「協助植物生長的輔具」,在黨若洪的畫作中同樣也是「協助繪畫生長的輔具」。「何謂繪畫?」黨若洪在此次個展中的答覆,或即:「照看畫面生長的技藝」。
至於觀者又該如何觀看黨若洪的繪畫?本文認為,黨若洪的繪畫並不依循著特定的「方法」去「製作」,因此似乎不宜將其繪畫,還原為特定的「概念」或「方法」。但本文仍試著提出某種「觀看方式」,並據此提出某些「觀看經驗」。正如7英吋黑膠唱片有所謂的「A-side」與「B-side」,本文也試著將關於黨若洪繪畫的討論,分為「A-side」與「B-side」。在下文中,「A-side」錄製的是關於黨若洪繪畫的「觀看方式」,「B-side」錄製的則是筆者個人的「觀看經驗」。
關於黨若洪的繪畫(A-side)
我們該如何談論黨若洪及其畫作?畫家與其畫作提供給我們的訊息,就其質與量而言,並不總是相稱。平常,我們觀看畫作;某些時候,我們聽畫家談論其畫作。有時,畫家的言談能為我們解開某些困惑。耳中所聞與眼前所見,在少數時刻,能產生完美的共鳴。然而,在更多時候,儘管所見已經嵌合所聞,在兩者的縫隙中仍然產生出源源不絕的困惑。有些畫家為了消停這種矛盾,選擇說得比畫作少:「讓畫作去說吧!」有些畫家則選擇說得比畫作多:「讓作者去說吧!」最終讓畫作變成教室裡的黑板,或公園裡的肥皂箱。還有些畫家選擇讓畫作說得和自己一樣少:「讓觀者去說吧!」但有另外一些畫家,並不急於消停矛盾,甚至樂於享受矛盾,因此選擇和畫作說得一樣多。黨若洪正是這樣的畫家。
當畫家和畫作說得一樣多,又不急於消停矛盾,最終難免會變成:「讓大家(作者、畫作、觀者)一起說吧!」然而,黨若洪卻不是一位相對主義者和虛無主義者。畫家選擇和畫作說得一樣多,並且樂於享受矛盾,並不意味著邀請觀者任意指稱作品的意涵,反而是在要求觀者領會其看似矛盾的繪畫邏輯。值得注意的是,黨若洪在其訪談中談論的對象,總非作為名詞與結果的「畫作」,而是作為動詞與過程的「繪畫」。儘管如此,我們不能將他的畫作理解為「過程繪畫」,因為他無意把「過程」視為「畫作」。他談論的「繪畫」,仍是一個「物」(object),而不是一件「事」(thing)。只不過,他所談論的,在他筆下作為一個「物」而存在的「繪畫」,既不是他繪製完成的每一件個別作品,也不是這些作品的總和,而是超出這些作品之總和的東西。
說一位畫家的「繪畫」,是超出其「作品」之總和的東西,這樣的談論方式並不必然就導向神秘化。事實上,黨若洪從來無意神秘化其繪畫,他只是不願意輕率地將其繪畫,還原為數個明晰的概念或一套縝密的論述,並因此掩蓋或拭除過程中的各種錯誤或猶豫。因為他清楚地知道,正是過程中的錯誤和猶豫,而非起始處的終極目標和預想路徑,將繪畫導向最後所見到的結果。因此,如果結果值得被肯定,那麼過程中的錯誤和猶豫,肯定比起始處的終極目標和預想路徑更值得被談論。目標當然存在,但是在過程中,卻不可能沒有偏移。有些偏移來自預估與實際的落差,有些則來自靈光乍現的奇遇。畫家在此需要做的,無非就是抉擇與判斷。一連串的抉擇與判斷,構成了一件作品的最終面貌。相比之下,被掩蓋在重重抉擇與判斷之下的原初目標,似乎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就此而言,目標只是過程,過程才是目標。一開始設定的終極目標與預想路徑,是為了使過程得以開展,而不是必然要達到的結果;在過程中與預定目標和預想路徑的不斷偏移,正是並且也導向整個行動最理想的結果。在黨若洪的繪畫中,目標與過程的關係,同樣也是材料、形式、圖像、風格與繪畫的關係。觀看他的畫作,首先看到大量圖像湧現而出,人物、面容、裸體、衣帽、皮靴、瓶罐、水果、盆栽;同時也看到各種筆刷的痕跡,寬幅的塗抹與刮擦、在物象細節與背景空間上飛快掠過的短排線、疊壓在其它圖像上勾勒卻不填彩的輪廓線、混融不同色料拖曳擰轉而過的綿長刷痕、零碎且四散各處的短線條、大小不一的苔點。然而,這些畫面上出現的東西,並非嚴格意義上的圖像,因為它們對於畫家而言並不具備象徵意義,也非透過象徵進行編排組織。但它們也不只是為了提取視覺形式而出現在畫面上的東西,對於畫家而言他們仍存在某些意義。它們的意義,總是少於圖像,卻又多於形式需求。
黨若洪的繪畫過程,更像一局運動賽事,而非一場建地施工。勝負絕非一開始能預見,賽事的節奏也絕不可能跟著計劃進行,所有戰略在開局以後都只能被拋諸腦後,唯有面對當前此刻不斷湧現出的各種問題,應對、解決,不等待但卻又期待某些奇蹟時刻的出現。所謂奇蹟時刻,並不是靈感來臨的時刻,而是進入高度流暢的工作節奏的瞬間。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進到節奏裡了。會持續多久並不知道,畫出來的東西好或不好也不知道。只能像奇蹟尚未來臨的時刻一樣繼續畫下去。因此,觀看黨若洪的畫作,並不適合在一開始就駐足靜觀凝視,而應在展場中或急或徐地行走、目光在不同的畫作間或遠或近地打量,直至在畫面中找到令你無法忽視的某一筆,然後循著前後發展,就這麼一直看下去。就像打一場球賽,既不能太緊繃,也不能太放鬆,需要找到某種清警卻靈活的適度緊張感,不要懼怕犯錯,隨時改變戰術。作畫的人如此,觀畫的人也應如此。
關於黨若洪的繪畫(B-side)
總是從隨意地投擲顏料到畫布上開始。比起塗鴉,更像為了讓意識聚焦而信手抄起某個物件,把玩,擺弄。綜合性的揉塑,指掌自動導航。在土塊之上重複添加土塊,複合之物在做功中質變成為有機之體,生命彷彿湧現其中。被賦予記憶的物質,似乎擁有自我意識,裹挾著手引它前行。視覺不再作為觸覺的前導,觸覺能預觸它期待的所觸。不是投球,而是運球。信任球從地向手的必然回饋,掌握聽覺的方向盤。篤定,往復。然後是地表的問題。纖維板表面光滑,吸收性高。表面光滑,不像畫布特有的陣列的顆粒感,筆刷滑過織品表面就沙沙作響,筆具向下施力就如在厚實的地毯上拖沓而行,力量被沙坑般抵消然後陷落。吸收性高,不像木板有特定的紋理走向,儘管筆走其上輕快而堅實,疏水性卻過高,油料未乾時如行車過水坑,筆具含顏料量過高就怕失速打滑。纖維板上的筆痕,像在楓木地板上運球時清脆明快如鼓聲的回音。
有時,下層油料未乾而筆痕尚在。用上另外一種顏色,為了引出新的刷痕。色調在刷具的拖曳中混融變化,但不會特別被注意,因為目光已被交疊的刷痕所吸引。深的純色刷過淺而未乾的粉色,溢出筆具兩端的深色顏料化成雙鉤墨線,淺粉色被包夾在內,如肉塊賦形而生。停頓,轉折,腕肘反向施力,撒手而過,裂變成閃電,神經或是樹杈。淺的粉色刷過深而未乾的純色,厚實得像沒有任何光線或聲響可以穿透的團塊。形象消失於其中,返回如底色般有待被重新揉塑的混沌狀態。但不再是基質,而是特定的團塊狀的物形。軀幹、手臂、果實,或者瓶口吞吐出的燃煤煙般的蒸氣霧,總之球體及其同胚。深的純色刷過淺而乾透的粉色,重新勾勒,透出乾淨明晰的底色。尤其深綠或者深藍,隔著染色玻璃杯瓶窺看室內人物靜物變形。淺的粉色刷過深而乾透的純色,霧化,逆光賦形。或是削弱下層對比,重新定色,或是乾脆全面覆蓋。透明的深純色是加法的雕,不透明的淺粉色是減法的塑。
或許塊面只是臆想,從來不曾在筆具下現身。畫面上存在的,只不過是粗細不同的線段。粗線段覆蓋在細線段之上,底下必定有所透出。或是選擇透明度高的顏色,或是乾筆拂掠而過,或是下層未乾時輕抹過,或是噴漆,或是乾脆細碎地點滿它。否則就只是遮蓋。寧願留下混濁色塊邊緣鮮亮的不透明粉色輪廓,也好過只是單純地遮蓋。細線段覆蓋在粗線段之上,進一步塑形。最常見的情況:短排線與小碎點。同一流向,或四散輻射。短排線不意味著陰影,也不見得暗示量體,更像某種重點提示,閱讀時的畫記眉批。囚室牆上計日,或無意識地重複羅列,有時變成電話線般纏捲虯結,緊密壓縮後築構成一道看似有向量的側面。小碎點,有密亦有疏。密時如橡膠板上金屬雕刀刮鑿過,帶有橡膠彈性與抗性的凹槽,用力挖鑿入畫面的筆痕,中間透而兩邊濃稠。疏時如刮過數日後長出的稀疏毛根,星羅棋布,壁畫或童畫式的葉點,流理台上的茶葉渣,圖像性的雨點。
不時地有人物出現。面容疊加著面容,四分之三正側像的左臉,右撇子塗鴉的習慣。繼而是對視的面容。從額頭到鼻尖,最核心的垂直結構。雙眼,有時則是巨大的坑窪。茫然低眉凝望,或是與觀者對視的空洞目光。透出底下的混沌無序,或是點上瞳孔,用視線來替代意義。張嘴,露齒或是鼓腮,吹氣或是嚎叫或是吞食,標誌著方向的出入,口水或是聲音。從手背到指尖,最核心的水平結構。因為有所持拿:花卉,果實,灑水壺,園藝鏟。也有麥克風。體面的衣著:領子與靴子,銳角與圓弧,扣子與繫帶,垂直排序,斷裂的點列,或者交叉的連結。值得記住的面容,或剛好瞥見的靜物組合,同樣的形式,球與柱的堆疊。即便是平凡的時刻,也要戲劇性地會面,才能深刻記得。把經驗轉錄為視覺的唱盤,任何微小的刮擦痕跡,都可以透過放大器,產生令人驚駭的爆音,或華麗的跳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