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朱桂榕
馬來西亞藝術家于一蘭以藝術作為探索的工具,同時詮釋自己廣泛的興趣,不論是政治的影響、個人及整體的經驗、東南亞群島海域間交織的文化與馬來西亞共同記憶等等,都成為一蘭創作的靈感來源。在「流動的世界」展覽中,「大人物系列」氣勢磅礡的揭開了序幕,長久以來一蘭考究東南亞海域交錯複雜的社會問題,娓娓道出存在已久的歷史貿易系統、社會高低階級與男性宰制的海盜抗爭。展覽另外展出一蘭較早期「京那巴魯系列」與《馬來西亞那》裝置,這兩件作品在敘述東南亞風土的故事外,也檢視與回應了大馬土地上特殊的混合文化大熔爐的背景。
東南亞聯邦體系下的文化組成總是個難以啟齒的禁忌,一蘭不僅大膽觸碰並勇敢回應。新加坡從合併到離開馬來西亞聯邦,紛擾不斷,同根同源的文化非但沒能緊繫兩國關係,反而加劇互相排斥。相較於其他鄰國堅定的國家歷史認同,馬來西亞與新加坡似乎風雨欲搖;泰國、印尼、菲律賓與越南的歷史命運凝聚了人民的力量,加深了彼此的認同,但由馬來人與中國移民組成的星馬則因種族造成的分野,形成一道無法修復的裂痕,也阻隔了這一塊土地的相連。過去的一個世紀裡,這個世界中居民的遷移與文化交流,如同《大人物系列:風起雲湧的海上遷移》,水牛們在海中載浮載沉地影像,編織出專屬於這個海域有關遷徙與流動的多樣化圖騰。
於是乎一蘭在近期對於一系列作品發表的聲明中,表示這系列的創作實則為製圖練習與嘗試。《大人物系列:流動的世界》中,一蘭抹去大片土地面積創造了緩衝的空白,取而代之在畫面中央置入充滿故事的海洋。在此海洋不是分割陸地的角色,而是運輸交通的通衢。大人物的世界建基於水上,海洋理所當然地替代了陸地成為文化、思想與經濟交流的媒介。「大人物系列」首次曝光於一蘭吉隆坡的個展「怪物」(Boogeyman),「怪物」一展無疑是一蘭對東南亞政治社會歷史迷戀的頂峰,提出她對於馬來西亞身分或者東南亞海域歷史的深度省思。相較於之前的影像輸出作品,「大人物系列」帶著更加陰沉與詭譎的敘事語彙,一如海上漫天而來的密佈烏雲,一步步逼近畫面中那些有如雜技小丑的航海人群。
「怪物」一詞意指那些想像中、沒有固定型態的生物,牠們隱沒在黑暗之中,彷彿不時會從衣櫃中躍然而出,驚嚇年幼的孩子。Boogeyman源自於“Bugis-man”, Bugis-man指早期出沒於歐洲與東南亞海上貿易的航線中,一群擁有Bugis傳統的海盜戰士,他們會攻擊並且掠奪國外的商船。《大人物系列:海盜帝國與其輝煌事業》講述了這段航海戰士作為掠奪者的輝煌歷史。向為兵家必爭之地的東南亞海域,其豐富的天然資源不僅經常引來海盜劫掠,也招致伊斯蘭與西方世界對此區域的宰制。Bugis-man作為雇傭者的武力,同時也是一股對抗歐洲入侵當地本土貿易網絡的勢力,他們擁有著非一般海盜的使命。對於來自西方世界的歐洲人來說,這些航海戰士就是恐怖的海盜,因此怪物(“bogeyman” 或 “boogeyman”)一詞自此被廣泛的運用在海盜上。這群海盜戰士們揭開了這個地區間權力的抗衡與其和當代的共鳴;而他們在海洋中的起落也注定了權力在這塊特定區域中不斷反覆消長的命運。
一蘭在「大人物系列」中將現代民主模式套用在傳統的權力模式之上。The Orang Besar作為大人物解(可以與“Orang Kaya”或“rich person”互換使用),追溯到幾世紀以前,大人物存在於東南亞群島中,主導了當地社會、政治與經濟。一蘭以系列作品用圖像描繪了歷史,表現出大人物們的深遠影響,以及他們是如何在社會結構、政治本體與現代社會中的區域經濟與社會體系裡扮演要角。他們是扮演平民百姓與領導中心(蘇丹)之間的中介角色。傳統的權力同樣來自於人民的支持,所以追隨者的多寡決定了蘇丹的勢力大小,累積愈多可支配的人力就得以在政治體系紮根或是與中央政府的相抗衡。
以數人頭來衡量政治實力的方式同樣存在於現今民主的馬來西亞之中。《大人物系列:以樹根起頭的長布》中,一蘭用不接續方式串簇而成的人體金字塔,叢聚平行樹立在海平面上,如同流漫於今日政治分贓制度中脆弱岌岌可危的同盟關係。「YB系列」反映了存於馬來西亞已久的政治分贓制度問題,一蘭運用一張張裁切得宜的胸花近照排成一列,光鮮亮麗的外表暗諷了虛無的內在。胸花在很多重要場合中象徵著VIP(非常重要之人),多樣花朵與藤蔓花紋的構圖隱喻了那些過剩多餘的重要組織代表。作品中散發著政治遊戲裡人物間的虛諉故事,隱隱約約拼湊出殘存於馬來西亞社會中的政治分贓制度,時至今日是如何的發揮其影響力。
一蘭的最新創作結合數位影像輸出與絹印蠟染布料,將創作語彙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此專屬於女性傳統工藝的蠟染,一蘭巧妙的運用使女性得以在由男性宰制的社會中發聲,展現在權力拉扯中的另一面的優勢地位。更重要的是,這種透過絹印蠟染的敘事方式將鮮為人知的蠟染工藝推向了世界。單獨用於裝飾性用途蠟染布料圖騰往往失去其文化語彙,其實傳統上蠟染衣物的基礎圖樣主題代表了爪哇貴族生活中的特殊事件,包括戰爭、出生、婚姻與死亡。雖然我們現在也可以看到蠟染主題跟現代相連結,例如羽球球拍乃成為一個主題,被用來慶祝馬來西亞在「湯瑪斯盃」(Thomas Cup)中獲勝,蠟染因此隨著時間的遷移也記錄了馬來西亞的文明進程。
一蘭利用縫紉發揮了蠟染布料長度的彈性,創造出綿延無際的地平線。策展人Beverly Yong 曾在2008年的《PhotoArtAsia》雜誌中表示,一蘭的遼闊視野起源於「馬來西亞那系列」。這系列的作品中,她收集攝影工作室的照片,根據類型與馬來西亞過去的慶典整齊排列,用反思過去的方式重現這些古老的照片,不論是對於文化或社會都極具意義。排列著大量匿名者的相片道盡了一蘭濃濃的鄉愁,彷彿邀請我們進入一個以深色調為基底的場景,讓我們被照片中衣著相似的人們混淆了視線。如此重複圖像與情感渲染將每個私密的時刻轉載到國家認同的層面,連續性的文化表達與個人的照片形成水平了聯結,讓這件作品宏觀的提升到世界的層次。
一蘭在澳洲求學的期間徹底提升了自己的視野,從南澳返回大馬期間創作的「地平線系列」,以澳洲的遼闊土地為背景記錄了前任馬來西亞行政首長Mahathir Mohammad所提出的「願景2020」(Vision 2020)政治口號,同樣的題材被延續到《蘇路故事》之中,講述在蘇路島上,所發生於馬來西亞人與菲律賓人間的社會文化故事。2007年的「京那巴魯系列」,共計三件作品,分別呈現了血緣的傳承(Huminodun)、家庭的圖像(Anak Negeri)與馬來西亞州環境的變遷(Kopivosian)。屹立在沙巴的京那巴魯山是東南亞的最高峰,高聳佇立著看盡周邊環境的起伏,一蘭將地平線環繞著山繪成一圈,從平行的視角觀看故鄉同時逐步修正之前對於地平線無窮橫向延伸的概念。這樣環繞的概念啟發一蘭在「大人物系列」使用蠟染結合以往的影像輸出,也指引一蘭將身體語言融入她動人的攝影作品之中。在敘事的範圍內用時尚的方式妝點,這種情況下,地平線透過空間概念在一蘭的創作中被充分的展現,被分化到形式上相當個人的層面。
于一蘭的溯源考掘、數位影像輸出與絹印版畫,展現了流動於區域間的豐富的視覺表現,每一個表現都夾藏了歷史的考究與象徵。本展「流動的世界」呈現出多樣化的語彙去詮釋並且標記了東南亞的歷史、政治抗爭與時代環境的改變;一蘭的創作提點了我們,處於歷史洪流裡文化身分認同的重要,取法過去同時也牢記自然循環的本性,以及時至今日持續在發生的社會重組與權力配置。
◎原文刊登於2010年第16期《C-Arts》 ,此收錄版本為刪減版,並由作者與社方授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