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去了哪裡?黨若洪繪畫如「它」一般的自我觀看術

林平, March 1, 2012
畫家黨若洪的小狗失蹤了,沒有人知道牠去了哪裡。
 
一段時間之後,牠又離奇地出現在畫家的眼前。牠到底去了哪裡?的確沒有人知道,好像也沒有失而復得的重要;只有畫家追隨牠的失蹤,進入一個全然虛構的真實世界中,用狗兒Cookey的眼,做了一段難以想像的旅行……。但是,畫家卻又用自己的眼觀看著狗兒的行蹤,他與牠的眼神不曾對視,兩個世界得以平行存在,讓那一段旅行在狗兒和畫家的心中馳騁;狗兒成奔馳的豹子、畫家如凌空的雲雀(註1),沒有人需要知道他或牠到底去了哪裡。 黨若洪的繪畫創作其實沒有要說故事。在他生活中的微小事故如戲一般擴大,一幕幕出現在他的視覺經驗中,給了他在心理層次上隱身變形的機會,在一場場獨語的創作劇場裡,演化成「牠」與「它」或「他/她」,去經歷自我沒有辦法抵達的地方。畫幅或許是那些地方,它們卻又真實地存在於黨若洪的工作室裡,擔任創作劇場的舞台、佈景與道具,或是一座可以承載鑲嵌內在圖像的模型,在畫家自導自演的調控下,演劇。「…牆上某處可能需要油亮的白色,這裡或許該是一片紅…,」(註2);意念之初,甚至沒有形狀。當他面對某張畫板,側眼卻掃瞄其他另一張或一群的畫板,對照著工作室的牆面和這個空間,尋找腦海中該落在某處的形色和狀態;而從某處獲致的靈感,結果在意識中精準地落在畫板的另一處。
 
對黨若洪而言,創作好比一個自我與對象「相生、相長」的歷程,如同一個靈魂和它的分身在尋找此時該座落的身體;畫板和顏料提供了犁耕的沃土,這一切在畫家的意識和日常儀式裡發生。雙眼時如老鷹般的犀利、有時卻又天真地像個孩童,他看著他的畫在他雙手下生長,透過工具的媒介,讓自身在情感回應和理性判斷之間相識,經歷神奇的綜合歷 程,完成一齣偶然的邂逅。假如你有機會觸碰他的畫板——兩面光滑卻彷彿帶著呼吸氣孔的纖維板,你會知道它何以讓畫家的綿長線條和顫動筆觸呈現完美的樣貌。拖曳、迴旋、皴擦、刮抹,藝術家選擇的工具,就是他外出旅行的「家私」(註3),在饑餓和飽滿的光景、狂喜和憂傷的霎那,承載旅人的心情。但是,觀者不能太急著領略似有若無的訊息,好似那是畫家旅行回來的報告;假如你不能在觀看與想像中與旅人同遊,你將所獲無幾。
 
2002年從西班牙薩拉曼卡(Salamanca)大學獲得藝術碩士的黨若洪, 1998年畢業於東海大學美術系。這樣的人文系譜,為他的創作奠下回應生活、尋找生命出口的價值基礎。一切似乎就是那麼理所當然,讓畫畫成為追求卓越的一種方式,也是創造和實踐自我的不二法門。根據黨若洪的說法,他沒有企圖承載歷史的重量,無論是文化認同或美學品味上,自然而然地遊走於東西方的生活養分中。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從他的作品中閱讀到多變而不可解的歷史。他沒有要賣弄東方情愫,我們卻恍然看到狀似水墨寫景的情境;他沒有要歐式的華麗奢靡,我們卻體驗到畫面如紋樣繁複的古典歌劇。他沒有要西方立體結構,也沒有要表現 主義,我們卻發現那座在Cookey之後出現在桌面上、如立體派般的城市風景(註4);而畫面的構成、自我的型塑,都在角狀結構和有機表現的筆觸間來往。他想要回到那初生之犢的素樸和直白,但是那如老一般的成熟技法,流利中藏拙樸、沉穩中帶躁進,征服了許多識畫者的眼睛。
 
黨若洪從2005年左右的畫框內的窗型想像,一種較為平面的線性圖示語言,2008年之後傾向於暗示空間的舞台場景,直到現階段企圖擺脫紋樣般的裝飾性、逐漸轉向講求層次感的繪畫性。畫幅中空間經驗的轉移,值得人玩味;而其實質的人生旅程,從早年的大度山、薩拉曼卡、牛 津、外雙溪和現在的新店…,彷彿與他的創作行旅有著若有似無的聯繫。但是那狀似行走的線條和山川風景,與其說是地方的訊息,事實上更加貼近日常經歷的痕跡。「可能是工作室水槽的白磁磚,或是我牛津家裡廉價的厚窗帘」(註5),昨天的友人或搭訕的過客、他們與他們的遭遇,像舞台劇中前前後後的角色,在他的創作中撞擊新的構成,也衍生了一層層新的關係。網路漫遊帶給他不亞於現實人生的「景緻」;在案頭開了一扇窗,成為他進入創作儀式的前奏,也是他旅行實踐的另一種方式。從畫框到桌上風景,從花瓶桃枝到西裝山嶺;狗與人的合體、孤獨男像的雙生,眼淚與雨滴、城市與風景、國旗與撲克牌、卡車司機與刑警、米老鼠與射擊者的遊戲;生活絮語和網路訊息如影隨形地在黨若洪的實體生活中對話交語,映照了畫家的人生,相對地也投影了他來自於文學、認同政治、流行文化等等更廣大的創作系譜。
 
拉康(Jacques Lacan, 1901-81)的鏡像理論(the mirror stage)剖析了自我的多重性,鏡中的自己並非來自於實體的全真投射;而我們看到鏡裡的自己,有許多是先於我們的存在就已既定的文化或語言脈絡,透過鏡子來形塑自身。有關黨若洪諸多形同「自畫像」的作品,或者甚至是詆毀形似的「非自畫像」中的「它」者,若隱若現地勾勒出畫家內在的多重身份。吸煙、射擊的男子是最近多所著墨的主題,他們不是畫家自身,而是畫家依託慾望的自傳式代言人,透過他們的影像和數字、撲克牌等象徵遊戲規則的文化符碼,與社會進行交涉;或許是如此複雜的鏡像折射,讓畫家得以完成沒有道德瑕疵的正常人生。
 
黨若洪在畫家身份之外,電腦陪伴他的宅居,攝影作為執行生活的工具,他戲稱之為生命系統的「螢幕保護程式」,讓日常處於一種休眠/省能、養精蓄銳的狀態,以保有創作時全面啟動的「銳氣」。畫家身分之內,他在巨大的繪畫歷史間瀏覽滑行,輕巧地進出於虛擬與實存的世界,如閃閉了阻擋雜訊的「保護裝置」,進入精準複雜的訊息運算或角 色關係。這36歲的年輕生命,雖然有點抱怨自己越來越強的「宅」性,也自得其樂能充分享有創作內在輕鬆自由的不規律性。網路視窗雖然無遠弗屆地提供世界的訊息,回到工作室的黨若洪,才真正啟動蛻變無止的真實行旅,進入當下唯一的多重世界,他看著「他」自己,省思、建 構、遊戲自娛…,創造了反身觀看的自我劇場,或許也提供了觀者一次次自我投射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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