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饒的繪畫作品難以解析,卻同時有著令人無法回拒的神秘魅力,黑洞般磁吸著我們的目光與心靈。直接看過去,可以見到歐洲古典繪畫的神聖莊嚴,與當代藝術所倚重個體意志的任意流竄,看似矛盾的價值相互交織衝撞共存;其中,傅饒畫作構圖上常見的深遠景觀,既有著17世紀巴洛克畫作的背景裡,某種嚮往純然「恆靜」的伊甸園境地感,同時可見到隱隱蘊含動態不屈的生命宇宙觀,讓人想起來中國元、宋時期的山水畫,譬如郭熙《早春圖》的自然與山脈,本是「恆動」的躍然神秘氣息,背景與主題相互間的主從關係,也像是自我與無限、或生命與命運的辯駁對話,同樣耐人尋味。
傅饒畫作的整體氣息與風格,傳達一種卡夫卡小說裡慣常瀰漫的莫名焦慮與恐懼,以及暗示這或就是生命本質的憂懼,而且為了什麼不可盡知的原因,深淵必然會繼續出現在人世間,無從也無由去排解,人注定要與這個神秘力量作對抗,以及必會宿命的因此落敗。同時間,我們可以見到傅饒慣常描繪注視的主題,經常是介於現實與虛構間、有著超現實寓言意味的日常景象,他尤其對於人/鬼、自然/不可測、瞬間/意外、暴力/他者、個體/群體、末世/救贖等等事物,特別濃厚關注;而且,會將具有對立矛盾的這些價值觀,直接也挑釁地橫陳在同個畫面裡,用意或是在對現實究竟何在的提醒與提問,反而並非終點答案的表述解答。
由是,創作者的站立位置,成為一種對抗精神的展現,因為永遠不能全然信任已知的一切現實答案,加以認知到我們所面對的世界,本是一個持恆幻變的神秘時空,而必須讓自己持續移動在懷疑與客觀的提問狀態。繪畫因此一如世界的奧秘本相,隱而未露的衍生寓意,必然遠遠多於可見畫面的表象陳述;因此,那些舞台般安置入內的人物與物件,也僅僅有如角色道具之於某個悲劇故事的必要塑造,最終可能也非敘事的真正焦點所在。
雖然象徵與與寓言的性格強烈,但或許傅饒意圖尋找的答案,除了象徵的話語可能,還更是「畫面」的完美結構,是期望能讓各種生命的張力與矛盾,可以共同容納並蘊存的一種飽和狀態,也是能讓生命不可迴避的暴力與聖性,得以和諧共存永恆時刻的嚮往。對於這樣畫面結構的最終捕捉,有如期待一個完美悲劇的誕生,有其主觀的必然與不可預期性,就譬如畫面裡的每個人物與物件的存在位置,既是顯得恰得其所的自然而然,卻又沒有任何非如此不可的絕對必然性,有如所有生命的起落過程,以及宇宙秩序的所以然,兀自堅決以無因無由的姿態存在。或許,這樣的個體對抗與不屈意志,以及某種持恆期待著完美「構圖」的終能顯現,也可以看作傅饒的藝術/生命觀的展現。
同時,這樣對於整體的完整建構意圖,就猶如戲劇與神話的關係,角色與道具扮演著象徵的關鍵物,創作者也藉由這樣象徵物的存在,界定自我與現實的思考距離,同時勾勒藏在神話背後、那不可見的宇宙樣貌。這其中隱隱透露著些許宿命難違的悲劇感,以及因此而生,個體生命的尤其必須尊重與憐惜,並藉此建立一己以行動對抗悲劇的意志力量。
這樣對於悲劇存在的認知與接受,以及,因此個體意志的堅持對抗態度,是許多從啟蒙運動到此刻的藝術家,所共同面對的核心挑戰。譬如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小說人物,經常有著既悲微又壯烈的無因自毀舉動,像是一個絕望者的最終對抗,是在見到整體悲劇必然存在的不可動搖後,選擇對個體生命意義的積極聲張與堅持,即令完全知道這樣的舉動,並不會改變任何整體悲劇架構,依舊選擇以可以自我完成的個人悲劇,來作出意志上對命運的不屈對抗。
巴赫金曾經提出「複調」的觀點,用來解釋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生命哲學,也就是當我們面對這樣巨大也單一的宿命整體,以及相對顯得微弱歧異的個體存在,二者間無可迴避的悲劇關係時,杜斯妥也夫斯基如何藉由允許這些多元紛雜的微弱聲音各自存在,並和諧地共生在巨大難撼的單一架構下,產生相互矛盾卻又各自獨立的「複調」,來化解與回答他心中長存的絕望枷鎖。
巴赫金這樣寫著:「有著眾多各自獨立、而不相融合的聲音和意識,由具有充分價值的不同聲音組成真正的複調──這確實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篇小說的特點。在他的作品裡,不是眾多的性格和命運,構成一個統一的客觀世界,並在作者統一的意識支配下層層開展;這裡恰是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1
傅饒畫作裡被作為象徵的人物與物件,確實有著「眾多地位平等的意識,連同他們各自的世界,結合在某個統一的事件之中,而互相間不發生融合」的特質,他們顯得有些自毀也壯麗的各樣倉皇姿態,恰恰是對於整體悲劇宿命的意志對抗,是一種明知必然失敗、依舊堅持到底的類同殉道精神。
與此相類似的,傅饒的許多畫作裡,經常會運用到散點透視的視覺效果,這當然會讓人聯想起與中國山水畫「非單一消點」傳統的連結關係,以及傅饒因此營造出來帶著鬼魅氣息的超現實感。在某個程度上,這樣因為多重消點的運用,所塑造出來「多重現實」的世界,那恍如平行時空的共存狀態,其實也與巴赫金的「複調」觀點,遙遙相互輝映。
傅饒讓個體獨自面對宇宙的悲劇感,並不意味著悲觀與放棄的態度,反而可能更接近德國浪漫主義的傳統裡,強調一個人藉由獨自進入森林,在絕對的孤寂環境中,尋求自我療癒與救贖的獨行精神。這樣與自我靈魂對話,並尋求不可知的力量,能賜予內在啟發的信仰態度,應該就是有如浪漫主義所形容的「森林的獨者」(Waldeinsamkeit),是那種曾經攜帶著使命感與悲愴意味的騎士精神吧!
那是一種全然從自我出發、以期能夠直接面對真實的生命宇宙,同時也是帶著激情與詩意的孤獨行旅,終點則是自我完成與物我終於合一的理想境地。這其實更是展現作為一個現代人,如何眺看此刻文明與過往歷史的姿態,目前我也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傅饒的繪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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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赫金(M.M. Bakhtin)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三聯書店,1988年版,第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