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大卷伸嗣「自轉與公轉」：從嚼口香糖到黑暗中的無意識創作，在流動的各式關係間探尋存在

藉由雕塑、裝置和油畫等創作，詩意探討自身與空間乃至世界之間關係，不斷對「存在」提出叩問的日本藝術家大卷伸嗣，時隔四年，繼 2020 年關渡美術館「存在の細語」之後，再次來台於安卓藝術舉辦個展「自轉和公轉」，共 21 件不同類型的作品從微觀的自我，漸進擴展至宏觀的宇宙，透過觀看與移動於展間的過程，他邀請我們去感受流動於作品與空間中的「運動態」。
 

 

 

那何謂「運動態」？綜觀大卷伸嗣過往的作品，不論是《臨界之氣－時空》飄動的透薄布幔、《迴響－無限》在白地毯上亂色變移的花團，或是《重力與恩寵》光影的映照交錯等等，都具象化了時間、空氣等某種無形存在，他並非單純形塑出物件運動的樣態，而是在其中融入內在與外在，各種物體、事件和空間關係間相互影響時的思考，作品在視覺上可感知到的流動感都是他探討存在本質的回應。
 

 

去年大卷伸嗣的太太因在滑雪場被撞到骨折需要休養，他暫時接手照顧小孩的一切日常，這段時間改變了他一直以來的行為模式，也使他意識到生活平衡產生變化時的不協調感，他從自身經驗延伸思索社會、乃至世界國與國之間的各種關係，即便從宇宙的角度來看，人類世界所發生的事是如此微不足道；一旦這些渺小事物之間失去平衡，可能引發偌大問題，亦或產生突破性的進步，這種「運動態」所帶來的任何發生，不論好壞，皆是一種「創造」，而藝術便於破壞與重構的循環往復中誕生。

 

 

「嚼口香糖」是大卷伸嗣從小養成的習慣，也是他長時間通勤路上的提神夥伴，或許是口香糖存於口腔中許久，他竟對那無機物產生了憐愛之心，幾年前甚至在冰箱裡將他們收藏了起來，「有時你會對某些物體產生特殊的情感，當我注視那些吐出的口香糖，便覺得好可愛啊！有機會的話請務必試試。」不知道大卷伸嗣推薦的是觀看還是收藏的部分，總之那些冰箱中的藏品最後被太太發現，「她嫌它們噁心便全部丟掉了。」
 

 

即便經歷過那慘痛的分離，大卷伸嗣回想起那些他所吐出的塊體時一臉慈愛，他覺得口香糖殘骸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朋友，甚至是源自身體內的肉塊，於是他以實際吐出過的形態鑄造《感官氣泡:漂浮的片段》系列，血紅色的烤漆外觀賦予其生命力，並設為宛如幼童能抱著或較小能拿著的尺寸，你會意識到表面的形狀和動態，它的重量也會令你認知到其存在，那些由「不是我的我」無意識嚼吐出的口香糖最終彷彿重生成一個有意識的個體。

 

口香糖在我們的口腔中不斷變化塑形，我們卻無法看見其運動過程，那狹小空間宛如我們仍一知半解的黑洞，所以大卷伸嗣以黑色創作《感官氣泡：漂浮的片段》No.17，象徵著一種虛空，而他也視此作品為空間的「臍帶」，將「無意識的創作」概念連接至下個展間中的《闇繪》系列。
 

 

大卷伸嗣過去曾遊訪日本知名的栗林公園，即便當時瀑布造景並無水流，他卻從庭園自然中的風聲感受到了水的流動，在此經歷後，他開始嘗試剝離視覺，將自身作為一個載體，直覺地反映出其他感官所接收的任何感受，《闇繪》系列便由此而生。
 

 

他將自己置於完全無光的房間，嚼著口香糖，盲目地在畫布抹上各色油彩顏料，讓身體隨著呼吸心律、嚼口香糖的聲音、屋外的雨聲、空氣流動時的細微聲響揮動雙手與畫筆，「個性是很複雜的東西，當空間中失去『我』的存在，便會呈現出宛如枯山水純淨無垢的空間」，大卷伸嗣解放視覺資訊、抹除自我意識，那深邃黑暗的陰翳紋路是他探索空間中各種能量關係的轉譯、無意識狀態的紀錄，也是谷崎潤一郎的甘甜羊羹。
 

 

 

在準備這聚焦「運動態」的展覽過程中，大卷伸嗣與日本舞踊家中村恩惠聊天時談到了法國雕塑家 Camille Claudel 的代表作《華爾滋》，一對男女相擁起舞，呈現出旋轉而交纏的舞姿，隨著觀看角度的不同，領導旋轉擺盪的人就不同，大卷伸嗣將動作中的「自轉和公轉」概念，延伸至月球公轉和地球自轉時之間引力的作用形成的潮汐現象，透過 15 個圓形黃銅片拓印下家中附近海岸潮間帶岩石的紋路，進而創作出巨型裝置作品《華爾滋》。
 

 

造型投射出月相從盈至虧的 15 天內與地球相互影響的痕跡，光滑亮面與凹凸之間也映照出展間中人與環境交織的模糊扭曲印象；而作品周遭的打光也經過了細膩的設計，一側的光源象徵著太陽，與黃銅片互動出不斷旋轉的光影，觀者邊會在那世界中感受到動態的能量。
 

 

當人佇立於作品中央，緩慢旋轉的銅片便像是在圍繞我們公轉，若穿梭湊近觀看作品細節，則會變成我們繞著銅片公轉，空間中的關係不斷流動，「誰是軸心？誰是他者？在之中的運動可以挪用對應到世上各式各樣的事物和關係，《華爾滋》並不是一個答案，而是為了探尋解答、激起思考的裝置。」
 

 

為了讓觀者從《華爾滋》跨到下個空間的作品時，有個曲線式的移動動線，大卷伸嗣在《華爾滋》和深處的《創世》之間，放置了兩件小型裝置《籽：結》，其造型啟發自重力與反重力之間的拉伸，它們也如日本庭園和神社寺廟中的「止步石」，在空間中勾勒出無形的結界，劃分開連通的展間。
 

 

 

最後於展間深處的巨幅作品《創世》，是大卷伸嗣 2014 年於家鄉岐阜縣的美術館工坊中，指導 20 位志願者以木塊、顏料、橡皮球和棉線等材料，脫離習慣的創作方式或拋或砸地共創而出的浩瀚「宇宙」，作品中猶如大爆炸的放射性紋路，是人們互動的交集，更是無意識創作中的實驗性詮釋。
 

大卷伸嗣今年曾走訪日本年初能登大地震的現場，劇烈隆起的地形令他意識到有些能量是我們無法干涉控制的，源於生命個體行為所造成的影響究竟是好是壞？無人能斷定，其中的種種思考皆是他的創作關鍵，最後呈現的都是各式各樣相遇所引導的結果；「自轉和公轉」從微小的口腔、微觀的自我出發，隨著展間遞進，作品的尺度逐漸探討至宏觀的宇宙，在漸進式的維度擴展中，我們得以循著大卷伸嗣的思考去看待、感受我們自身與外在世界之間的關係，找尋屬於自己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