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洪聖雄嘗試調轉藝術與非藝術系統,利用位於台北的另類藝術空間「水谷藝術」作為一個實。「水谷藝術」做為藝術空間前,是為居家場所,但當居所被冠上藝術之名,空間與物間的鮮活時間性就被凍結住並迎來死亡,物質被藝術木乃伊化成為不朽的死屍。而製造屍體的方式,首先是功能性的否決,在之是目的性的喪失,前者指向了物質自身的性質滑移,後者則是物質之外的價值滑移,於是藝術物件與藝術空間都讓原先的使用意義扭轉,如果此一說法成立的話,諸般對立的概念「生活/藝術」「功能性/去功能性」「目的/無目的」之間的閾值究竟位在何處,若作為光譜判准又會如何在此中流轉,上述的關係產生了複雜織度及其結構。
回到現象談之,一個物質在被藝術家製造成藝術作品時,仍經歷了一段饒富活力的生命時間,藝術家的手、眼、心與之共舞,並在這段旅程中它結識多位「親友」,可能是顫動中的筆;旋轉的打磨機;發出嘎嘎聲的噴墨印表機;喀喀插入的切光燈片,於是我們可以知道物質在走向藝術的過程中,經歷了一段向死而生的道途,就跟人類的生活一樣,總是需要各式各樣的支持者們,協助我們不只是個會呼吸的肉,而是能夠在世界中行動的角色,而這些支持者們正是「後勤系統」。總言之,「藝術成為藝術」本就是合作者們的後勤支持,而對峙的兩組概念裡的後勤者們則進行著關於「生」與「死」的物質技藝,洪聖雄便在此展現了物質與材料們生活的寫實軌跡。
走進展場,可以看到左側兩張展覽海報與右邊一座被切割的木牆上,鑲著燈飾與北歐風格的風扇,遍地的木工痕跡與施工攝影燈箱;向左下樓,抵達地下室則是一座刻意展露批土的牆阻擋去路,播放著樂團布萊梅的音樂專輯《Taured 陶樂德》;視角轉向二樓,垂降到僅約30公分高的木質吊燈,不遠處堆放著原材料,上方則擺著一座弧形檯燈,正散溢著近午的光,音樂仍在熱唱;信步走向三樓與四樓,隨著展示空間面積的縮小,兩層樓安放著重覆出現過的桌燈,玻璃質感與木頭弧形,略帶復古與雅痞;直至五樓空間重新開闊,全木地板上割出整齊的字,一旁的牆上載錄了合作者們的資訊,內部的吊扇與燈具就像是見證者,矮處的燈箱讓觀眾知道這一切都是過程,繞下一圈,彷彿散步在台中帝國糖廠的湖畔,它創造了一種人工的自然情調,靜謐到讓人擔憂離開後萬大路上的喧囂。
筆者在瀏覽的全部過程中,享受於洪聖雄的品味與設定中,但不免讓筆者感到焦慮的是,究竟讓我感覺到「美」的來源是什麼?是這些精美的家居物件本身的造型挑逗著我;還是一種生活風格恰好與我的渴望相同;又或者,是整個合作概念所創造的烏托邦幻想以及一段如同散步於湖濱的時光想像。
懷疑肇始於空間與物件,絕大部分不經藝術家之手,而是在藝術家的選品下被組織在一起。與過往的展覽不同,過去我們所需要關切的總是眼前所見,然而洪聖雄的展覽真正要我們關切的,卻是在選品美好幻象外所不可見的那些。
《合作者的居所》於水谷藝術地下一樓的展場(攝影:劉薳燦,照片由洪聖雄提供)
洪聖雄一直以來的創作與材料的關係緊密相關,甚至他長期擔任展務人員,從這樣的視角來看,或許可以理解這個展覽發生不是一種偶然。
在展覽的工作裡,總是可以看見大量的材料被藝術家用來製造成作品或是成就展覽,但這些材料大多止步於此,儘管他們是相似的物質,卻在藝術機制裡面被排除成為藝術作品本身,例如洪聖雄過去操作的《地景接縫》用大量的免燒土敷以一個木牆面,這個木牆面本身承擔了洪聖雄的身體與手勢,遂成為了作品本身,而在製造這個木牆以外的剩料,則被拋棄成為無意義的物質。這些都是材料角色如何被汰選的生命故事,也成為了他發展《合作者的居所》的前置作業,於是他在展覽中企圖去描繪出藝術品的後勤系統,以及物質朝向藝術物的流水線,此後勤系統正是我們經常所不可見的過程,然而正是這個過程打造了藝術本身,於是洪聖雄利用自身的藝術身份嘗試向觀眾發起挑逗,並展開了一個空間,讓我們得以描述「向死而生」的材料生命。
居家物件是生活的材料,展場的廢料是展覽的材料,在《合作者的居所》之前,他們都是活脫脫的存在,存在於消費市場與生活空間,他們被設計賦予美好的造型以及高度的使用價值,同時也積極的鼓勵我們幻想一種美好,一種不存在於日常的幻景,我們皆渴望都過這些物質去到一個異質場景,把自己隔離在凡俗之外,並創造一個屬於自我的天地,這是居家採購的基本心態,同時也是生命存續的必然條件與材料。
然而展覽機制或藝術機制本身,是游離於消費市場與生活之外的,儘管這之間有繁複的關係,但我們先銘記阿岡本(Agamben)的提醒以「不合時宜」的態度來定義此刻我所書寫的「藝術」,因此《合作者的居所》把這些物件從消費場景與生活幻想抽離出來,並以藝術之名冷凍它們,把物件鮮活的作用轉變為委靡不振,它們從生活昇華(sublimation)至另一個層次後,致使它們不被使用甚至是陷入一種矛盾之中,而正是這層矛盾讓筆者困惑與尷尬,卻也正是這層矛盾創造了《合作者的居所》最具討論的價值的地方:「藝術的後勤系統與生活的後勤系統」之間昇華的作用以及材料本身的「生命」。
對筆者而言,洪聖雄並沒有想要明確定義這層關係會是什麼,而僅僅是想發起一個挑戰,讓我們陷入難以言喻的困擾之中,在此前我未曾遭遇過現成物與觀念裝置平白無故地出現,他們不被鑲嵌在藝術語言與特定文化腳本之中。但在藝術家刻意為之下,我們摸著石頭前進,遭逢懸缺的語言,問題的答案被單純置入的物件給包圍起來,進而形成了一個系統輪廓。我們得以反思「人,居存於世」的生活材料與藝術材料之間的總總對峙,也在這個答案的懸缺與對峙的尷尬中,我們親近了物質本身的生命時間,進而擁有另翼視角來揣摩藝術機制,這些問題的答案,仍在懸缺中生產。我們在此展度過一段合作者們彼此讓渡出的時間,被以藝術家洪聖雄之名給賦能,材料們在展覽中被藝術家處以死亡,迎來昇華的生命。
文 | 張文豪
圖 | 攝影劉薳燦,洪聖雄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