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房間,痛苦與狂喜都是她的──安娜.瑪瑞亞.米庫「女人.鷹架」

章郡榕, 典藏Artouch, April 2, 2024

「女人.鷹架」(Woman, Scaffolding)是繼2021年後,睽違三年羅馬尼亞藝術家安娜.瑪瑞亞.米庫(Ana Maria Micu)再度於安卓藝術(Mind Set Art Center)舉辦個展,也是自2015年「凝視自我」作品發表後她第五度與安卓藝術合作,本次共展出20多幅米庫的最新創作。

安娜.瑪瑞亞.米庫(Ana Maria Micu),1979年生於羅馬尼亞(România),畢業於克廬日・納波卡藝術與設計大學(University of Arts and Design in Cluj-Napoca),2011年作品入選第四屆莫斯科雙年展展出,目前定居博托沙尼(Botoșani)。

 

 

她擅長運用油畫、壁畫、素描、定格動畫和絹印等多種媒材進行創作。米庫的作品經常關注於個人內在性與空間外部性,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有機與無機生命。2019年「牆上的圖像」系列作品,受到工作和生活環境的啟發,她以油畫為媒材、照片為基底進行創作,主題圍繞室內場景和自畫像。2021年的「萬物皆適」則延續了她對自身及周遭環境的觀察,從長期獨處的自我中延伸出對無機體亦具生命的思考。在她的作品中時常可見透過凝視自我、獨處反思而成的連貫脈絡。

 

「一個女人從她那陰暗、平凡、被植物環繞的床上起來,努力的想抵達更高的地方。」

「女人・鷹架」命名帶有一層隱喻,來自於米庫曾看過的一部電影,1965年由英國導演卡洛・李(Carol Reed)執導的《痛苦與狂喜》(The Agony and the Ecstasy),將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繪製曠世鉅作《創世紀》的痛苦、糾結、狂熱與激情,重新揭示於眾人眼前。1508年,他被教宗儒略二世(Julius II)賦予繪製西斯汀禮拜堂(Sistine Chapel)天頂壁畫的重任。隨後的日子,他獨自一人在19公尺高的特製鷹架上,以「鬍子朝向天堂,腰已經穿進腹部」的姿勢(註1),蜷曲仰首四年之久,才終於完成《創世紀〉(Genesis)。

多年來,這幅畫面逐漸醞釀為創作契機。在米庫的工作室兼住所中,她觀察到天花板是唯一一張尚仍空白的畫布。然而當實踐展開,她才發現自己「根本無法搭建高大的鷹架,只能依賴周圍的家具作為支撐。」,原本用作「生活」的家具,如桌、椅、櫃子,化為支撐她往上爬的「鷹架」。

 

當米庫坐在由家具層層疊起的「鷹架」上創作時,為觀眾勾勒出一條以藝術探索自我內外空間之路,也提供自身一個獨特視角思考創作的意義。在有限的生活空間裡,她意識到前人所擁有的創作經驗,無論是痛苦又或狂喜,既不能複製也無法彼此相通。從那時起,兩人的故事逐漸分道揚鑣。「我的創作與女性為伴,既不與米開朗基羅,也不與其他事物相關。」米庫如此描述。

 

任何藝術都隱藏著動畫過程

「女人・鷹架」從想法化為創作,米庫足足構思了兩年之久,期間經歷了內心掙扎與不安。她回想「自第一天起就無法知道自己會怎麼做。」想法萌發之初,她依靠自己的直覺與本能做出決定,而隨著階段進展,整體概念則越發清晰。當空間既是工作室也是住所,房間內的「房間」——一個由幾片板材搭建的結構,便成了一個微型的避難所(Shelter),一個更微型的家,「比我的房間更加安全」米庫如此形容。

 

而要進入創作狀態,意味著對抗舒適,離開安全的住所向外出走。因此,在《女人,鷹架/地板》(Woman, Scaffolding/Floor)中可以看到,米庫嘗試在靜態繪畫裡逐步拆解自己緩緩爬出避難所(Shelter)的行動,而這個「微型的家」或許可以視為長期獨自於同一空間工作和生活的米庫,用以區隔生活與工作兩側的過渡空間。

 

關於離開避難所走入創作,米庫如此描述「我發現『向上』的動作至關重要。」通往創作的「向上」過程有幾個層次,她首先必須從地面的舒適位置出發,向上朝椅子移動,再爬上桌,接著以一個隨手可得的木箱作為踏板,往畫布—–天花板靠近,而這一層層動作在一系列靜態繪畫中,從《女人,鷹架/地板》至《女人,鷹架/桌子》再到《女人,鷹架/天花板》呈現出了一種有序的動態感。

 

米庫常獨自一人於無聲狀態下觀看自己的作品,她認為繪畫和其他藝術形式都蘊含著一種「動態性」,在創作過程中的動態流動,與完成後的靜態圖像同時並存。因此,她嘗試以「擦除動畫」(Erasure Animation)的手法捕捉創作當下。「我畫了動畫的第一幀畫面,接著畫第二幀、第三、第四幀,直到我不能再擦除為止。」,她表示「反覆擦除」是一種搜尋完美圖像的方法,直到作品達到很好的狀態。而擦除的行為與作品本身同等重要,這些曾經存在而後被抹去的痕跡,與做出決定的人物同樣鮮活。進而,米庫打造出了富有痕跡感與活力的作品,透過逐格畫面營造出一個完整的敘事系統。

 

隱藏於日常的「流動」

回到生活這方,米庫對於隱藏於日常中的「流動」也有所覺察。自2015年開始,她在「凝視自我」系列作品探索了日常生活中的植物與花卉,它們成為了她的靈感來源。透過這些作品,她述說了植物所蘊含的特殊性,作為空間中沉默的見證者,以及它們的神秘主義或象徵意義。

這些植物沒有動作,也不會言語,僅僅存在於空間中,以一種肉眼難以感知的速度日漸生長。米庫談到在過去一些荷蘭時期大師所作的靜物畫中,植物往往脫離了作為活物的狀態,成為一旁蜜蜂、蝴蝶飛舞的對照,僅供欣賞之用。然而,她認為畫中展示的植物實際上應是「正在生長」的,因此更強調了植物本身在畫作中所扮演的角色。它們的生長挪動了陰影,果實熟成掉落,葉子的榮枯,無時無刻不停地以各樣姿態創造畫面。而她則捕捉藏於生活之中靜默的生命流動,將其投射在畫布上化為生機盎然的景象。

 

羅馬尼亞作為東歐土地面積最大的國家,米庫表示,長期以來在民間一直存在著將自然浪漫化的描繪,然而,這種對自然的浪漫想象與現實生活之間存在著巨大的落差,有時甚至令人感到無所適從,無論是應對廢棄物回收還是自然災害都尚未能付諸實踐,這也引發了她對於個體和自然關係的思考。

 

「我在小作品(《秘密歷史關於……「自然蓬勃發展」》)周圍畫了一張壁畫,以此表現一個概念,一張圖像的呈現,可以超越其物理的局限。」

 

在這幾年間,米庫開始嘗試在現有條件下學習如何栽種,並在種植與食用之間取得平衡。從播下種子、開花結果再到化作殘渣堆肥的過程中蘊含許多細節,足以啟發她對於生態資源與人類需求平衡的深入思考,也有因植物的生命隨季節榮枯而帶來的詩意,都構成了米庫創作的一部分。同時她也嘗試著保持作品的開放,在主線敘事之下的每件作品,從油畫至壁畫都可視作一個自成一格的小系統,其概念能夠彼此連結、延伸展開,超越形式上的物理限制。

 

進入系統的微小途徑

從2021年「萬物皆適」系列《在同儕之前……這人有》(in front of peers. … This person has.)、《在你的沈默與喧囂……結果》  (silence and noise in your own … The result is,)和《內心複雜……為了消減》  (Inner Complexity … In order to reduce)等作品,到本次「女人.鷹架」系列中,如《無盡的生長。……相信疏通廢墟可得到希望》 (endless growth. … believing that hope can be dredged from ruin)、《賦予人性的。凱蒂……休息》( Personified. Katie … rest,)與〈已知的佈置,……然後你繼續創作〉(AN EXISTING CONFIGURATION, … YOU THEN CONTINUE CREATING),在作品命名上,米庫經常使用標點符號連接詞彙或句子兩端,或在閱讀上製造一道空白、斷裂,嘗試以停頓引發觀者對於作品與概念進行思考。

 

她表示,僅僅是一個字、一組詞往往也會衍生出多個歧義,概念則常在其中流動變化。因此,當她產生新的想法時,首先會將關鍵詞輸入搜索頁面,找出與該關鍵詞相關度最高的詞彙作為作品命名依據。名稱不僅是標籤,本身也是作品的一部分,而這種命名方式從而形成了米庫獨有的風格,也確保了其作在敘事系統中的一致性,並將觀者引導至作品背後更深層的意義和思考,或許也為觀者提供了一條理解其創作的路徑。

 

註1 米開朗基羅曾寫下一首十四行詩,描述自己在創作《創世紀》時的狀態。「我的肚子被推擠到下巴底下,我的鬍子朝向天堂,[…]我的腰已經穿進我的腹部,我的腹部有如秤錘支撐全身重量。」威廉・華萊士,《米開朗基羅:雕塑・繪畫・建築作品全集》束光譯,北京大美術攝影出版社,2013年。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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