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ndscape, the Moving Body– Lin Wei-Hsiang: Reflecting the Heart Through Landscape

Chang Ching Wen (Assistant Professor , National Tsing Hua University Department of Arts and Design)
在每一次的旅程中,也許是當我小心翼翼地走過某個危崖碎石坡之後,也許是在某個疲憊踱步的小徑上,或是終於可以休息後的顧盼間,這些景致就那樣不期然地在我眼前呈現了,是一種深深的或溫柔或駭異的撞擊,而我的整個人便也忽地裡燦燦然豁亮,心神蕩漾恍惚間,人與天地好像頓時有了一種神祕的契合,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純粹的愛與快樂,彷彿覺得隱約捕捉到了一些特質,關於美,關於大自然裡的生命奧祕。」1
 
 
心念自然之人行走於天地之間,腳下踩踏的每一石礫或泥濘,吸進肺裡的每一個 空氣粒子,所回饋的或許不是外在世界的模樣,而是對於自己不止的叫喚。那是存在的證明,生命的流動,在某個時刻清楚示現。向來,對於林煒翔作品的理解與討論往往脫離不了「風景」這個關鍵字。這是以西方繪畫的類型來思考、判斷的結果。雖然藝術家確實採取油畫做為媒介,在其創作生涯所受的教育、自我養成的過程,也相當注重寫生訓練,就作品呈現的題材或內容而言,一向也是自然景致為主,但他所描繪的風景,幾乎都不是現實景物的模仿再現,大多來自一己的主觀想像。這樣的想像並非全然杜撰,而是得自大量的觀察、紀錄等自然體驗的累積,透過藝術家自我感性的描述,在畫布上呈現出來。在他筆下,那些指涉山林樹石,或者水色天光的內容,並不在某種生態知識或者環境倫理的傳達,而是為了表現主觀意識的「造境」手段。就題材來看,被劃入風景範疇而論似乎難免;但或許,中國繪畫裡談論山水的概念,會更貼近其創作姿態。
 
一如許多藝術史學者對於以風景做為內容的創作所下的註腳「風景表達了我們和世界、和他人,甚至是和我們自己的關係2,林煒翔在其創作自述中也清楚表示:「經常挪借自然界的景物,做為自我的象徵,寄託對自然的嚮往與傾慕」,對於創作者而言更遠的理想是「永恆價值」的提煉。筆下所繪何地何景自不是關鍵,投射自我心緒相對重要。他在「像是風景的畫作」創作過程裡,解決了自我的煩惱和情緒。然而對於觀者而言,這些畫作則提供了一個想像、神往自然的窗口,藉由喚醒某些接觸自然的經驗所帶來的感覺重整,從中意識到自我的存在,就像曾經置身自然所有的體驗。對於畫者、觀者而言,那些觸及的經驗仍舊重要,儘管在人類世(Anthropocene)的今日,我們對於「自然」可能早有了不同的定義。
 
另一方面,這些被定格在窗景一般視覺結構下的事物,其實還隱含著時間性的內涵層面,在那裡靜靜地流動。2016年的「對景觀心」個展中,林煒翔延續了既有的創作路線,發展出舊系列新作,也有全新的作品呈現。「心景」、「如夢」、「遊蹤」等系列以戲劇性的手法表達朦朧的風景,雲霧水氣飽滿之外,畫中僅有一株樹影,其與背後山巒之間的比例經常失衡。在這樣象徵性的樹木姿態背後,更為巨大的漩渦一般的場景;或者說,天與地的分野幾近模糊的景致,讓觀者的視線陷入透過線性堆疊而產生的寬闊場域,有一股強烈的流動感。這樣的力量在近作也化為不知是山或者海的一片無垠,例如〈秋色如金〉、〈清涼山〉、〈雲集〉、〈求音〉等作,以重複性的筆觸大量塗刷,除了暗示了創作勞動時間性的過程,同時構築出一片極富動態感的場面。這樣的動態感不僅由筆觸的動勢展現了觀眾不可得見的藝術家移動的身體(從筆畫的痕跡到藝術家作畫的手勢,一直到更為抽象的自然中身體移動的、心緒移動的軌跡),同時也呈現了藝術家對於宇宙自然的恆動觀點。這種移動性(mobility)的彰顯,我認為是林煒翔幾年以來風景類型畫作重要的特質,尤其在此次個展中更為直接而全面地透露。
 
文化地理學家彼得.艾迪(Peter Adey)認為移動性是一種「跟世界產生關連、參與,並在分析上理解世界的方式3。他在論述移動的身體時,特別談到移動性的感覺和感受,並且斷言「它們很難闡釋和再現4。移動過程中知覺性的部分,難以透過任何文字、圖解,甚至觀念思考的方式有效地複製出來,這是移動性的某種本質。移動具備某種當下原始的特質,那很難訴諸測量或知識理性。
 
就形式上來說,林煒翔的風景近作有愈形抽離物象的態勢。熟悉他的朋友們都知道,他工作和居住的地方就在台北的觀音山腳下,位居市郊荒野地帶,附近不是住宅區,僅有一些鐵皮工寮。他怡然自得地活在這麼一個城市裡尚存大片自然地景的環境之中,寂靜地面對繪畫。他曾對我談到近來處理畫面時,經常任由自己的身體伴隨當下情緒,在大尺幅的畫布上過癮地來回塗刷,較之過去似乎更為自在開放 5。我想,拋開精細描繪的方式,放任自己的感知帶領手與畫筆揮灑,是林煒翔投入風景一類創作多年以來,一個階段性的開展。他曾經以大量的素描、寫生累積對於自然面貌的捕捉能力,其實也是自我面對自然的各種寄情與對語紀錄。這些本於真實的經驗導引了他後來所創作的各種不存在的風景。於今,這些大量湧現在畫面中的動勢,亦即某種移動性的體現,正如不假思索移動的熟練拳擊手,試著做出當下的判斷和應對,拋去知識性描繪的僵硬,使身體在各種意義上協調地移動,才有可能進而探求某種可以被稱做自然永恆之類的物事。
 
而所謂大自然生命的奧秘等等,也唯有仰賴不斷的身體移動,才能頓悟。
 
 

1 : 陳列,〈告別與承諾〉,收入《永遠的山》。台北:印刻文學生活雜誌出版,2013,頁9
2 : Catherine Grout,《重返風景——當代藝術的地景再現》。台北:遠流出版事業,2009,頁15。在本書中,藝術史學者廖新田亦在序文寫道:「風景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人與自我的一個關係語詞,其中的核心是『人』。」見廖新田,〈解放風景:自然的新人文思索〉,收入《重返風景——當代藝術的地景再現》。台北:遠流出版事業,2009,頁6 
3 : Peter Adey,《移動》,徐苔玲、王志弘譯。台北:群學出版,2013,頁xviii
4 : 同前註,頁204
5 : 筆者訪談林煒翔,2016118日於國立清華大學竹師藝術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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