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view|LIN CHUAN-CHU's Response to the Question: "Why Do I Cultivate?"

琉璃藝術, July 5, 2016
 問:長期以來,你的創作一直圍繞著「土地」這個題目,請問這是從什麼時候、什麼事件開始的?
 
答:我是從二○○一年才開始進行與「土地」相關的創作題材。在此之前,我已經有將近十年的時間靠寫作與繪畫維生,我的寫作雖然有一種自然主義的傾向,但繪畫創作的方向則是傳統的、文人的、山水畫的主題居多。直到二○○○年我在美國芝加哥旅居了兩年半的時間,這段異國生活的經驗、與自己土地的遙遠距離、以及後來在Goddard College進修跨領域藝術的課程,種種因緣際會,才使我開始了與自己家族有關的土地和農耕的題材。這個題材一直持續到現在,創作的材料包括了繪畫、動畫、行為攝影,但主題就像自傳式的電影一樣,圍繞著土地、家族記憶與我最為熟悉的自然環境。
 
最開始觸發我的事件是,有一天傍晚,我開車去幼稚園接我兒子回家。坐在後座的安全座椅上,我三歲的兒子對我說:「爸,以後你對我講中文,我對你講英文就好了。」我兒子在美國住了大半年後,開始注意到從市場、鄰居、電視節目到幼稚園都是英語的世界,一旦講中文就顯得格格不入,自然而然的,他也想要用比較便利的英文來和我溝通說話。芝加哥西郊的風景是非常迷人的,不但有海明威(Emest Miller Hemingway)的故居,還有大量的著名建築師萊特(Frank Wright)的早期建築,獨棟的豪宅櫛比鱗次,林蔭大道下的草地上開滿了豔麗的芍藥花,但那個傍晚對我而言卻非常惶惑:我覺得我快要失去這個孩子了。
 
不久之後,我就在我兒子熟睡的床邊的小桌上,畫出了一系列的作品草圖,那是將近二十組裝置藝術的計劃書,裡面的場景包括了穀倉、稻草堆、月光下的田埂、颱風天的曬穀場,全都是我記憶最底層翻出來的片段。我後來在二○○七年付諸實現的大型地景作品《晴耕雨讀》計劃書也是在這個時期完成的。當然,我不會愚蠢到希望我兒子長得和我一模一樣;但人在異鄉,以及面對下一代的突變式的成長,我才發現原生土地的經驗、感情與記憶,是黏合自己的過去與現在、黏合兩代人之間變異的永恆題材。
 
《晴耕雨讀》,草圖筆記本,2002。
 
問:能不能描述一下你的成長背景與土地的關係?
 
答:我出生在台北縣萬里鄉一個叫二坪的農村,這裡雖然距離台北市區只有五十公里,但在民國五、六十年代,也就是我出生和受小學教育的年代,村子裡因為山區阻隔,還一直沒有柏油路、沒有水泥曬穀場、沒有耕耘機和電動打穀機,在我十歲之前,我的父親還一直用牛犁來耕田。而正是這種幾乎從遠古以來未被改變的農耕狀態,使我有機會看到最原始的土地生機:當時農藥和除草劑還沒進入鄉村,田埂上長著各式各樣的草藥,田地裡不只盛產稻米、茶葉和蔬菜雜糧,同時也盛產黃鱔、泥鰍和田螺。人們則從父執輩身上,學到耕耘、收割、曬穀、編籮、夯土、造屋、牧牛、製茶的技術,學到水利和天文、氣候與季節的知識,也學到非常細緻的味覺、手感和觀察能力。雖然耕種的工作極其粗重辛苦,但現在一說起從前的農村,好像輕易地可以勾勒出一幅桃花源的景象──我曾經活在裡面,我和梯田、遠山,還有布穀鳥的叫聲融為一體,任誰都不能把這一幕剪掉。我和土地的關係緊密,我相信正是這片看起來很「土」的大地蒙養了我,使我後來成為一個作者和藝術家。
 
問:所以農民的生活也包括了味覺、手感和觀察能力的訓練?
 
答:當然在最辛勞、最克難的片刻,任誰都無暇顧及品味和美感。但這些品賞與審美能力一旦深入到生命底層,又經過了歲月的淘洗和沉澱,它就會以不同面貌被轉化出來。我到現在日常飲食上還可以輕易辨識日曬咖啡豆、野生的水產、酵母老麵、早收的橄欖油,在創作上也被認為是一個造型能力優秀的藝術家,這和我早年的生活體驗有絕對的關係。此外,我讀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的小說《帕洛瑪先生》時,書中龐大的白描也使我注意到自己在寫作上大量使用白描的習慣,這種文風,和一些農務必須長時間動手、用眼睛觀察而卻鮮少對白的勞動過程也有緊密的關係。所以農村生活不但是我的題材,也在一定程度上養成了我的風格,廣泛的影響到我的寫作、繪畫與思維。
 
《穀倉》,21×29.5cm,彩墨碳筆拼貼紙本,2012。
 
問:藝評家曾少千曾經指出你具備了文人和農人的兩個不同的身份,並且在你的各時期的作品裡「能發現其中深層的相似處,那就是超脫世俗物質性的藝術觀,以及古典含蓄的視覺風格」。請問你是如何融會文人與農人、土地與文化的?
 
答:從歷史向度上來說,我們這一代人所受的教育本來就非常具有文化性,這是一種很真實的時代氛圍,我們有一種忽略物質、反庸俗的傾向。而從小我的文言文功課就特別好,按照我們知識體系中「文、史、哲」三家不分的傳統來看,光只是閱讀詩經、史記、古詩十九首、唐詩、晚明雜文就能累積大量的美學、史觀和評論能力;雖然從現在的政治氛圍來看,它好像有一點兒「太中國化」了,但我要強調的是,有深度的東西是不會害人的,因為它本身就具備了擴散、反省與自我完備的能力。在我身上,文化性和古典風格不但沒有妨礙本土性的發展,反而讓我對土地題材所應該具備的文化使命更加敏銳,也對土地題材的作品有了更高的審美要求。
 
我在文化大學唸的是美術系國畫組(那時候還沒有出現「水墨組」的說法),學校教的都是山水、花鳥、走獸、篆刻等傳統題材和技法,說直接一點,就是比較脫離現實生活。所幸我從寫生課程中補足了「現實生活」這一課,又從原生家庭的農民經驗中銜接了自然主義的思維。可以說這些養成的過程,正是不斷的覺知、探索、辯證、融合與互補的過程。
回歸到我的創作現狀來說,我是從文化性出發,走進了腳下的土地;又從傳統中出發,走進了當下的生活。總之,藝術不怕走遠路,隨著年齡增長,我在現實中越來越貼近過去生活的土地,但在藝術的表現手法上則不計曲折、晦澀、隱喻、轉化,我不要看圖說故事,我要與人心靈遙相呼應、把土地寫成一首有厚度的詩。
 
問:你說「在現實中越來越貼近過去生活的土地」指的是什麼?

答:二○○八年我把畫室從新店遷回到金山,畫室與我出生的萬里鄉只有一山之隔,我得以經常回到老家的田園。我接連三次的個人畫展《風景故鄉好》、《五十》、《雲朵去年夏天》的作品都取材自這一帶的海景山景,我反覆的畫磺嘴山和竹子山,觀之不足、流連忘返,覺得自己好像塞尚回到了他位於法國南部的聖維克多山。此外,二○一一年之後我接續了父親遺留下來的部分土地,現在我在這片坡地上種植了三百棵櫻花,和數十種品貌各異的茶花。總之,除了寫生畫畫之外,我花許多時間親近土地,感受景致、節氣、花木與自己身心的變化。今天夏天,我正計劃把農舍改造成畫室,過晨耕晚讀、寫作畫畫的生活。我決心回歸農村,把自己種在土裡。
 
問:除了上述幾個畫展之外,你也以跨領域、跨媒材的形式進行著與土地題材相關的創作,你在這些作品中要傳達的主要理念是什麼?
 
答:跨領域形式的作品,讀者可以在《母土》、《晴耕雨讀》、《生命的穀倉》與《持地基金會》、《地水火風》等幾個展覽的訊息中得到延伸閱讀。我皈依的師父一行禪師曾在他的演講中說過:「我們的生命是由家族血緣、自然風土與精神人文等三條河川匯集的」,也就是說,我們祖先的神情相貌、我們的食物與飲水與所處的山川風物、以及我們所閱讀和修持的文化傾向,決定了我們是誰、決定了我們現在的樣子。我完全同意,也認為從其中任河一條河流溯源而上,都可以找到自己最真實的面貌。我的作品基本上就是透過家族故事與土地經驗這兩條主要河川,與另一條文化性的潛流,共同呈現我做為一個藝術家的自我觀照與感人濡物的願望。我作品的目的不在於被理解,而是希望它像一面鏡子一樣,反映了普世的價值與人心共有的狀態,使觀眾能從中照見自己、感受自己、觀察自己、了解自己──譬如說,透過我的作品,你會感覺到,不管從社會結構上、從消費習慣上、從環境生態上、從生活品味上來說,我們已經距離一粒穀子的生產和它的滋味非常非常遙遠了。當我們重新覺知到我們與一粒穀子相互依存(inter-being)的關係時,世界就變得清晰了。
 
《生命的穀倉》,油畫與書本立體裝置,2009,台北當代藝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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