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view|The 'Signification' Beyond the System - TANG JO-HUNG

于懿, ArTaiwan, September 3, 2018
採訪編輯|吳甯訢
文字整理、撰文|于懿 ( 簡于庭 )
 
「好的作品自己會開門,沒有藝術天分的人都會感受到。」

黨若洪於1998年畢業自東海大學美術學系,2002年取得西班牙Salamanca大學藝術研究所的碩士學位,同年榮獲西班牙聖馬可獎(Premio San Marco)之首獎,2004年獲得中華民國國際版畫素描雙年展優選,2005年獲得高雄獎首獎,2008年獲第八屆廖繼春油畫創作獎,2016年獲臺北美術獎首獎。其創作融會東方元素與西方技法,以極富動能的線條與符號式的片斷影像組成,率性而不藻飾的呈現個人視覺經驗。

Q1.您自復興美工、東海大學美術學系畢業之後,取得西班牙Salamanca大學藝術研究所的碩士學位,並在2002年獲得Premio San Marco獎項。選擇西班牙留學的原因為何?是否能為我們簡述您的創作歷程?
 
黨若洪:2000年初在西班牙時,我就開啟了現階段較為人所知的狗系列,獲得西班牙Premio San Marco 聖馬可獎首獎,他同時是我創作生涯中第一個獎項。當時前往西班牙的決定,考量到西班牙做為一個造型藝術底蘊深厚的國家,重要的藝術家包括畢卡索、哥雅、維拉斯奎茲 ,達比埃斯…等影響現代繪畫技法與雕塑家皆發跡於此。除了造型藝術與虛懸的創作風格作為誘因,我也反骨的在紐約、德國、巴黎的留學風然的環境,最重要的是延續了創作的時空,讓自己嘗試在藝術創作中是否有得以發揮的可能性。
 
就我創作發展而言,曾有個分岔點發生於西班牙的求學階段,當時我除了抽象繪畫的風格外,也創作具象的作品,兩個軸線都備受師長與同儕的肯定。對此,我特地請教當時學校的教授,他同時也是西班牙版畫領域的權威,儘管教授因為我不受體制規範的個性與我相處不甚融洽,依舊給予我關鍵性的指導。他認為只要是學校中優秀的創作者,都可以發展出我這般抽象風格的作品軸線,然而放眼望去,沒有第二個人能做出我具象繪畫的風格。那是我發展出第一批創作在木板上的作品,也是使我明白這將是我會一直堅持的創作,方向。
 
所謂教授給予的關鍵性指導,不是告訴我該怎麼創作出一件好作品,而是直接點出我心底隱約感知到的事,讓我明白清楚的依循自己決定.同時你也要不斷的去熟悉工具與機器,再透過內在的運作和自己內建的大數據轉換。像是有一次在版畫工作室,我不僅遲到,也沒準備任何工具,教授非常慍怒,對於我想用白色印製的方式也不認同,但最終版畫完成後,他也對成品感到意外,而這件作品後來獲得2004年國際版畫素描雙年展的優選。

西班牙Premio San Marco 聖馬可獎首獎作品。《Cookey, The Dog》,2002,油彩、纖維板,122 x 244 cm。
 
整理之前的作品送比賽,陸陸續續於2005年獲得高雄獎、2008年廖繼春油畫創作獎,也申請上北美館展覽資格。三年後,因為太太準備去英國念博士,我便離職前往英國牛津Magdalen Road studios駐村,但台灣賺的錢不足以應付我們在英國的生活。事實上,有段時間花費非常吃緊,包括在台期間北高送審、展覽的運費,以及每年在英國,將作品空運回台北的費用,於是我找到一份在Oxford的Ashmolean Museum攝影師的工作並且一邊創作。即使很享受做為一個上班族,卻又同時覺得很荒謬。當時的薪水不高,要租工作室,負擔運費、生活費,下班時間還要整理作品送比賽,再把30天工作換來的所得投入作品,像是一個無止盡的循環。
 
我很難解釋或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但有一件事愈來愈清晰:工作室中的作品愈來愈多,就好像推著車輪上山坡,如果我有能力、有才華,我的藝術會自己找到出路。推動創作這件事情應該像在鐵軌上推火車,你只要施力推動,它有軌道便可以自己滑行,不能像薛西弗斯 (Sisyphus) 上山。這巨輪一次比一次大,它若不在軌道上,那我只能靠毅力用盡力氣,然而就我的個性而言,使用毅力的事情99%都是要失敗的,這個徵兆將只會告訴我:我的極限到了!而不是終點就在前方。
 
我能為藝術 (作品) 做的就到這裡,剩下的門你們 (作品) 要自己打開,也不能算是放手一搏,總之繳了工作室一季的租金,毫無顧忌的創作,有趣的是結果成績斐然。我因而更深刻的了解,我的創作必須是在輕鬆、自然的狀態完成,可能懶惰又愛逃避的個性缺點,恰巧也是我的優點。
 
更了解自己後,我清楚明白我需要化整為零的創作方式。每個工作室,不同的時空會有自己的特性,像在西班牙,我會慢慢養成幾點起床、幾點去看電影、凌晨跟朋友聊天。而在英國,太太做完早午餐之後會去圖書館,我就開始上網看綜藝節目,看到頭昏眼花,發現時間不早了才把電腦關掉、愧疚感足夠了才去畫畫,我無法複製西班牙的模式。穿梭在工作室與起居室中,我利用零碎的時間把物件一點一滴的畫上畫面,不需要規範自己一天需要創作多久,只要創作狀態有精華的15-25分鐘出現,作品的成果是會累積的。
 
事實上,所謂工作室模式不僅是意義上的工作室,這同時包含了我生命歷程的轉變。像是返台後,我的工作室在下圭柔,需要很長的通車時間,之後搬回新店再搬回家。像之前身為一個上班族,我明白我不是事物的主控者,不會堅持工作決策的方向,因此與同事相處得宜,這就好像螢幕保護程式在運作我框架裡的人生。如此,當我週末回到工作室,依然保有我的靈魂以及最好的創作狀態,進而才能醞釀出作品令人動容的能量。
 
Q2. 您是於什麼契機將纖維板作為繪畫主要的承載物?
 
黨若洪:我在東海求學期間就曾經畫在木板上。主要是在西班牙則是以纖維板做版畫,因為歐洲天氣特別乾燥,加上它本身的吸收性,很多當地創作者都用板子替代畫布。它的特性使得繪畫速度很快,不用等顏料全乾就可以上下一層。因為寬容度很大,就算用了很多油,第二天也一定可以再往上畫。纖維板會將A圖層跟B圖層做某種程度的融合,以至於多畫幾層也不會顯得很厚重,畫面仍舊會有輕薄、放縱、自由的清晰感,整體上線條也會順暢很多。
 
但在麻布畫布上創作時,畫筆沾著顏料畫出一個線條,布紋的顆粒會連帶把痕跡拉下來,最後呈現一段無數的小空白,線條就會顯得很弱。即便要塑形,持續好幾筆形成一個圓,這樣的形狀用來構圖是沒有問題的,只是我每一筆都需要有所表現,畫在麻布畫布上就不適合,作品無法顯得輕快。而合成板的優點是線條可以拉得比原來的長,以至於我在畫一筆線條時,可以同時塑形,一筆便能進到畫面裡面。
 
Q3.您曾說過『我畫任何作品,百分之百一開始都不知道它最後會變成什什麼樣。我一直在處理畫面,並沒有要投射情緒性的感覺,結果可能有些訊息,但那不是我主要的意思。作品是作品,它有自己要說的東西。』您也曾説『今天覺得不錯的畫面,明天看只剩60分。』請問您在處理畫面心法為何?怎樣的畫面才能說服你自己?
 
黨若洪:常常都會這樣,我如果是在最精華的15-25分鐘來畫畫,第二天不會變60分,有時候用精華的40分鐘來畫畫,第二天看它會覺得感受打了8折;如果用2個小時創作,第二天可能會覺得折數更多,這就代表創作時我處於二軍狀態。我覺得,當我們對一件事情投注的心血愈多,愈不容許他失敗,感情、作品都是一樣。比方你談一場戀愛,你其實也知道明明那個人不愛你,可是你沒辦法接受輸了這一局或是虧掉這一切,於是你不斷把賭注增加、把籌碼拉高,要賭這場感情是真的、包山包海的把賭注砸進去,好像賭注下大這事情就會成真。事實上,不是真的東西就永遠不會是真的,作品也是一樣。
 
可以,但是很快就會看到破綻,因為我比較沒有耐心。所以通常就算我有什麼想法,筆一下去,路就歪了。再想一個新東西,筆再下去,路又歪了,結果是畫面一直不知道往哪裡走去。然而,路歪是必然的,從頭到尾我只需要一個起點。譬如說,今天從台北出發要往墾丁去,我只需要一個往南的指引,結果不小心亂走到了基隆,最後在台東停下來玩耍,最終旅行的終點在台東,我的創作大部分是這樣子。
 
我所感受到事物真正的樣子,一直以來都與教育呈相反的方向。像是教授在評圖的過程中,嘗試解釋我的作品:從A到B的構想是什麼、如何去把理論連結起來。事實上,我覺得事情從來不是這樣發生的。事情應該是儘管你今天設定要去墾丁,結果不小心到了台東,你只需要說你是要去台東就好了。可是許多人明明終點在台東卻硬說是墾丁,再用很多理論或論述去鋪陳。如果下筆時與你原本設定的目標不同,就讓畫面繼續錯到底,最終也許會有黃金等級的畫面出現。你可以將原本的設定轉換成不同的物件,或把畫布顛倒過來,進而重新開啟新局。我們以前受的教育一直不斷告訴你,你要設一個目標、有個路徑,但事情從來不會這樣發生。
 
就畫面而言,我作品的大局會先鋪陳出來,主軸、最厲害的主筆刷、畫面產出後,這件作品大局八成就已經定了,剩下看能不能讓作品再往上兩成,走向更好的發展,或有可能再拉下一點,甚至整個毀掉。因為一直補來補去只會減弱原來的畫面,除非每次下筆的創作狀態都是精華的15-25分鐘。
 
通常作品完成後,若我心裡有點悸動,就會用手機拍下來傳給我媽、老婆、弟弟或著非藝術界的素人朋友,如果在幾分鐘之內,訊息頻頻飛回來找我,通常這作品不差。好的作品自己會開門,沒有藝術天分的人都會感受到。就像一個不懂音樂的人,聽到貝多芬.蕭邦也知道那不是無意義組成的音符。如果分享給厲害的創作者,錯的作品有時候對方也不好意思說,你只會得到很混亂的訊息。但分享給素人,對方不見得會讚賞作品,也許只會說:「哎你這裡是不是畫了個紅色的靴子?」,可以很明顯感覺到跟對方的互動。有時候,處於假裝有所突破的創作瓶頸時,當你好不容易畫好,把作品圖片分享出去,會發現石沉大海。素人絕對不會假裝,他們編不出騙你的話。

Q4. 當創作時精華的狀態沒有出現您怎麼克服?您曾於2014~2017年間,遭遇創作的瓶頸。能不能與我們分享這段期間的狀態,以及現在回頭來看您覺得從中獲得了什麼?

黨若洪:假設在工作室待了七個小時,狀態好的15-25分鐘一直沒有出現,三天過去之後我會變的非常焦慮和惶恐,這種時候我可能會去看電影、騎摩托車晃晃。當時序等待某一刻能突然有點復活。有時候一件作品已經畫了一年,明明不成功,但你已經不堪失敗,你沒有辦法面對自己的才華只到這裡,你會騙自己它成功了。當你連續進入低潮,你會不斷假裝自己通過低谷、假裝突破,好像付出愈多苦勞,愈走不出這局。比較輕微的困局每幾個月都會有一次,不過通常不會維持太久。
 
然而,2015年,我整個狀態很不好,即使用平常的創作技法拼湊,試著逼出自己的精銳狀態,雖然作品不會整個趴在地上呈現一灘爛泥,但也不是活靈活現閃著火花的作品,它不會帶你到哪裡去,就像死灰吹不起。當時環境很不好,加上自己耳朵聽不到,是我最低潮的時候。合作畫廊帶我的直立神像風格作品去德國參展,那些畫不差,我覺得我們選了最好的作品,即使今天來看,當初選去科隆的五件作品仍然是我的黃金陣容,畫廊跟我都是最後一搏,我覺得那時候沒有做錯,只是結果很糟糕。
 
當時是很低潮又不願意承認低潮的狀態,一直以來,我的信心即所有的一切來源是我作品推出去它們會自己開門,當時選的作品我認為會有回饋,可是怎麼可能什麼都沒發生?每一局我都用力敲出去,卻沒有全壘打。這樣一系列的事情包括身、心靈、經濟上的困境,都讓我感到沮喪,連帶影響到創作。
 
「難道這局又不行了嗎?」想起年輕時請貨運司機載作品的壓力、在英國工作室付一季租金的感覺。除了市場糟糕、健康出了問題,耳朵完全無法聽見、暈眩症、心臟什麼都不對勁,即使經濟不是最大問題,但壓力是多重累加在一起的,我只覺得人生的壞局到了。身邊的人倒是沒有看得那麼負面,包括我太太、媽媽、身邊的藝術家朋友,可是我預期走不下去了,感覺命運催逼,每天起床都很焦慮,只好讓自己一直處於睡眠狀態,覺得人生沒有存在價值。

後來,我將其中幾件去德國的作品以及低潮前後完成的作品申請台北獎,最終獲得首獎。所以我相信去德國展覽的作品是我的精銳,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慘敗而歸。其實我也很難說這是一個創作低潮,現在回首,我覺得我的創作沒有那麼糟,但我當時的精神狀況很糟糕,連帶也覺得作品很糟糕。
 
低潮其實是一件很奇怪的東西,它沒有一個精確的時間點告訴你今天出關了,它是一步一步讓你進入像憂鬱症的狀態,你不知不覺就陷入沒有辦法拔身的處境,一天比一低潮,再回看前面那段,一路逆著風走,你才知道當時候很艱難。
 
Q5. 2016年您參加台北獎,並獲得首奬。參賽作品《小神仙》、《神話―千里眼》、《Angel Mother》、《女巫師的巡行》等作品皆是您低潮前後的創作,當時為何會有參加台北獎的想法?可否與我們分享參加台北獎的故事?

黨若洪:參加這種比賽,到時候獲得一個入選或以一個成熟藝術家之姿去墊一個佳作,代價很大、很冒險。我身邊的藝術家朋友年齡差不多都比我小,大家對這層顧慮比我還深。可是延續2015年到2016年的低潮,精神狀況不好又憂鬱,這份申請簡章剛好寄到信箱,我就把這個訊息當作是一個徵兆。當時申請簡章的程序從繁瑣調整成只要幾個步驟,我於是把資料填一填,再選幾張圖片,心裡組織了一下小神仙系列的脈絡,一個下午,兩個小時坐在那裡,三、五句文字敘述寫一寫,按一下送出,它就顯示「你報名成功。」。我心裡想說「阿!毀了!」。
 
當時初審過了以後,其實是我壓力最大、最丟臉的時候,因為初審名單出來才被朋友發現我申請了。複審時要準備簡報,我只放上四張圖,簡單敘述作品畫面有什麼東西,最終面試、決審都過了。我覺得以我當時的狀態,只能走這一遭、入這一局看看,之後往回看走過這谷底,又開始往上坡走,我也換了一間畫廊,一切都還蠻好的。
 
Q6.「局外人」是否也是一種自我認知的體現,意指你不再掙扎於對自我想望的不確
定?
 
黨若洪:「局外人」有很多層解釋。其中包括你提及的例子,也包括我一直覺得自己生活在社會時序之外。譬如說,好像只有社會邊緣人,像是偷懶的業務員、自由工作者、失業人口才會於非上班時間出沒在咖啡廳、電影院、7-11這些我會出現的地方,或即便是居住多年的社區,鄰居依舊會問候我今天是否提早下班了。
 
這個「局外人」也包括了心靈和個性的層面。我特別容易與人疏離,並不是我不熱情,倘若朋友約我,我一定會回應,但若朋友不找我,我們就會漸行漸遠,我的生命一直在持續發生的事。儘管在學期間我很活躍,可是畢業之後我不會與任何人有所聯繫,包括在西班牙艱苦與共的朋友、東海的指導教授、疼愛我的師長。年輕時也曾想過要寫明信片問候老師,對於最終沒辦法寄出去也會有些遺憾,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最終,我都因為感到害怕而切斷這層關係。
 
當然我也有足夠的社交能力可以化解尷尬,但很荒謬的是我好像無法面對,我不覺得自己是無情的人,但一定很多人覺得我很寡情。過了這個村我似乎再也不回頭看,好像人生這一頁就過去了。離開西班牙、英國後,我沒有再回去或與朋友聯絡,倘若要跟家人去西班牙旅遊,我也會覺得很害怕。不過今天若是有莫名其妙的機會可以獨自前往,獨自在熟悉的酒吧、餐廳走一遭,就沒有問題。我事前都會告訴朋友我的個性:你不找我,我就會出局。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到今天,我清楚知道自己就是這樣,也不需要勉強自己改變了。

Q7.在Cookey系列的作品之後,您曾說過您有意識的抹消Cookey的存在,為何在〈The outsider〉個展中又再度出現?而早期創作Cookey的階段,畫面中牠與您自畫像的重疊、兩個男人等元素,帶有「雙」的脈絡可循,是否能談談您畫面中「雙」的概念?
 
黨若洪:創作Cookey對我而言,並沒有刻意要指涉什麼,當我有意識到可能會被貼上「愛狗」的標籤後,我刻意將創作方向調整180度,起初不是很順利,但隨時間流逝像是〈The outsider〉展覽中,我在《異鄉人》這件作品處理一種三人關係。創作時,畫面先出現中間向右邊走的異鄉人作為主角,對應他的人是第二個出現的人物,作為詮釋另一種關係的第二人,並藉由某種動作建立起兩人之間的關係,似乎有溝通或撫慰的意思。後方的第三者是為了豐富畫面中的雙人關係,換句話說,你可以把他當作為了圖像而生的第三人。原本雙人關係處理就有點呆板,加入第三個人是正確的,但若老老實實地把第三個人的身體處理到底,畫面只會顯得有點笨。當時腦海中很快速的閃過幾個物件,最後不小心畫出 Cookey。線條出來後,我立刻意識到我曾說過不要畫牠,但沒什麼好停的,已經來了的我就不阻止。
 
談到雙的概念,這很奇妙,我很喜歡雙,包括創作我也一直在回應這件事。像我畫裡面的人物,它通常處於某種情緒出與進之間的模糊地帶,像剛剛提及我人格疏離的問題,無論是我的個性或喜好都有這個層面,它很矛盾,至今,我也沒搞清楚過我畫面裡的許多真相。

Q8. 您曾表示自己不找尋靈感,都是先動手畫。很多時候是否因為您的狀態使您能夠創作?是否這些創作畫面都是過往生命經歷、經驗片斷所轉化的圖像?例如當時聽力的治療過程?
 
黨若洪:我覺得這些經驗跟我的創作無關,這是與生活平行的另外一個世界,現實生活中我的肉身一直跟著我的朋友到處去各式各樣偏門的嘗試,像是乩童、公廟、靈媒、中醫,或是針灸,只要有人說我救得了你,我就全心相信去嘗試,可是事實上,我一直都一樣。創作是另一個世界,我雖然把這兩個世界用時間軸貫穿在一起,但它其實與我肉身所處的世界是分開的。
 
其實每個人都不需要追尋靈感,靈感也不見得是個人經歷。你今天看到一件作品、一張圖片、一件地毯、漂亮的橘色烤漆,它都會進到你的腦子裡,你不知道哪一刻它會跑出來。我畫畫的時候就好像有一個亂數表,它背後有一個程式一直在快速運轉,以前看過的物件或是上網看到的圖片會一直跑出來。現在已經不像古代,你不需要憑空想像一個三峽赤壁,在網路上輸入關鍵字圖片就會出來。你也可以瀏覽臉書,一分鐘可能有三百張圖片,這些圖片有顏色、有影像、有人、有各式各樣的物件,只要夠敏銳,你隨時可以抓住某個畫面。當畫面突然跳進來時,我會判斷適合不適合,一個訊息裡面可以用的東西有時候很不一定,譬如說你存一張圖,但你可能只取圖片裡的稜格紋、一頂帽子、一種雙人關係、某種物件的質感。所以我說,不需要靈感,只要讓程式快速地運轉,就像我在《異鄉人》不小心畫出了Cookey一樣。
 
當畫面出現腦海,我會運算出各種高級、中級、低級的組合,要解決眼前這個畫面,會有A級、B級、C級的做法,B級的做法很多,C級的做法隨時都有,但A級的做法很難找到。當A級的做法出現,我會趕緊把它變成一個圖像,可是我不是技術型的藝術家,不見得能做得好,一筆下去可能就失敗了。有時候A級的物件需要配上A級的創作狀態,A級的作品就可以出來,若我現在的創作狀態是C級,下筆就是垮。失誤之後,當然可以再用顏料蓋過去,不過蓋掉的東西很難再變好。油畫好像可以無窮無盡的疊加、修補,其實不然,一件作品要有生命力,就要一步加一步的A級黃金步伐,但一步比一步更難。你今天開一場A級的局,下一步最普通的辦法就是以下一個A級做法與創作狀態來回應它,狀態好的話,要以A+來回應,再好的話要以要A++回應。

 Q9. 〈The outsider〉之後,可否談談您於2018年5月在關渡美術館的個展〈帽子•馬靴•條紋褲— 三件〉,以及其中反覆出現的帽子、馬靴、條紋褲的元素?

黨若洪:我超級喜歡鞋子,但為什麼畫靴子我不是很清楚(其實因為我太太的靴子就放在我工作室裡)。也許,靴子之於鞋子是一個更戲劇化的形式,今天出門穿上靴子只會顯得更具造型感。我們常常說「精準」,只是要怎麼定義它?對我而言,「精準」沒有明確的標準點,所以要達到「精準」,唯有「過度(over)」。像是靴子之於普通的鞋,它才具有足夠的表現力。
 
關於被畫上橫槓的旅行,它並不是指涉到墾丁或威尼斯那般的遠行,即便我的肉身依舊身處在畫室裡,當物件擁有「過度(over)」、浮誇的狀態,它才能夠帶你到另一個的地方。我曾看過一部哥雅的電影,他晚上畫畫時穿戴斗篷與一頂黑色禮帽,禮帽前沿綁著一串點燃的蠟燭,這樣的畫面使我充滿靈感的刺激,有一種祝福的感覺。因此,我工作室很多的帽子跟鞋子都是帶我脫離現實的儀式,當這些浮誇的物件出現,我彷彿置身他處。這檔個展中的人物,也許穿著西裝、拿著拐杖、套著靴子,有點中產階級、不合時宜的服裝,都處於一點「過度(over)」的狀態,儘管我並不覺得過於浮誇,但唯有如此,畫面才能被表達,你才能身處他方。
 
Q10.您曾提及,喜歡看戲劇是因為受到太太的影響,它的存在在您的創作與生活中的扮演什麼樣的意義?
 
黨若洪:我太太的家族很多人從事表演藝術領域,他們一直都有看戲的傳統,包括京劇、舞蹈,因此我們經常去看表演。當我換下沾滿顏料的拖鞋,穿上正式的服裝、頭髮抹點油,進到劇場的那一刻,感受到日常的糜爛蛻變成美輪美奐。一切不止是舞台上的藝術氣息,此刻我也在戲裡,就像一雙馬靴、一件條紋褲的浮誇感,讓我一步跨出去,奔向他方。我不再是工作室裡汗流浹背,全身沾滿顏料的人了。
 
歐洲有無數的好表演,但即便今晚看的是一齣爛戲,我都還是高興不已。能把小孩託送給姨婆、媽媽、丈母娘,進到劇院就感覺脫離現實世界,被洗滌了一番。還記得以前耳朵好的時候,聽女高音周淑美,會覺得全身像簧片一樣被共振了,或是林麗貞的無垢劇團將我帶到自己意識的宮殿,看表演真的是太愉快的一件事了!現在不能聽音樂,不過依舊可以去看戲,像是我分享自己的作品給藝術圈外的素人概念一樣,我就算是一個笨蛋,坐到劇院還是可以感覺到做戲人的才華:他在不在那個點子上、在不在那個情境裡。但關於創作靈感,不能說來自於戲劇,就像剛剛提到,它有個程式會隨便亂衝進來,我並沒有準備去捕捉它。
 
《穿紅靴的女人》,2018,油彩、纖維板,150x 110 cm
 
Q11.您怎麼面對自己生命中的拉扯與取捨?在有了過往的低潮與深刻的自我了解之後,對未來的創作計劃是什麼? 是否能分享您對2019年北美館展覽的想法?
 
黨若洪:我覺得,我放棄的事情,就是在告訴我,那些事情不該碰。過往的經歷讓我愈來愈了解自己,我對於會失敗的事物有很敏銳的嗅覺。創作時,一筆下去,覺得不對就趕快停吧!以前在西班牙,有些創作者是不停的,他也許繼續堅持下去、也許嘗試某種迷狂的狀態,試圖很激昂的衝進畫面裡,但我覺得那是沒有意識的創作,創作不應該是這樣。你的創作狀態不好是沒辦法繪畫的(當然如果是技術型的描繪可以一直把時間丟進畫幕),我可以在畫布前等待,等待某一刻醞釀,感覺到身體的韻律好像適合進攻了,再繼續下去。若還是無法,那就退場,讓作品留下敗局。
 
儘管如此,這件作品還是要繼續作就對了。就像曾經有過攝影師的工作,我覺得真正呼喚我的就是工作室,我只是假裝自己在做普通的上班族,每次時間點一到,我都必須做出決定。我的意思是,人生中一直在放棄,我的人生也是,包含版畫、攝影、人際關係,以及生活中所有事物。但一錯再錯不會給你對的結果(又跳回畫面),只有一個對的結果出現,整件事才會是對的。
 
我今年43了,有一種感覺, 時間在呼喚著我.  之所以時常表現的散漫隨便,也許是個性的關係, 我不喜歡堅持任何事, 總是很輕率的跳躍在各種思考裡面.從年輕的時候每次遇到的老師、每到一個地方、每次參加比賽展覽,都以為這是我該抵達的地方,但我始終沒有達到想要的,不能說沒有收獲,而是現在時間到了,我沒辦法等待。對我而言, 你期待自己是誰, 現在就必須做到. 我現在就需要那個黃金三步走。
 
關於緊接著北美館的展覽,本來我嘗試先組織展覽概念,搭配原本的創作系列作為子題,來切割六、七個展場,但我覺得真的全心去計劃未免也太笨了, 礙於我的個性不適合組織和正式的工作模式,我決定放下為了試圖去組織計畫而買的筆記本,直接回工作室把我能創作出來的作品先一件件的創作出來。有意義的想法會隨著時間自然成形,最重要的是盡可能的讓圖像自己出來,成群的來,在最後一刻,海底撈一樣的檢視作品的海洋,那裏會有好多蝦兵蟹將。重要的是你要有夠好的作品,最後不管有沒有透過語言去組織,都不會差,黃金等級的作品他們會自己組織、打開每一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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